巫氏先祖是十二祖巫的近卫心腹,功法也传承于此。许多流传到今日凡人手里的东西,固然可能研究出了更多的新用途,却也有不少古老的、隐藏的、凡人用不上的部分渐渐失传。
江祁虽是那只天蚕蛊王的炼制者,未必就对它了解得有多透彻。
但第一任人皇凤炎精擅法阵术咒,对其余各类别也颇有涉猎,又与十二祖巫同是洪荒时期之人。凤氏后裔传承其功法,对这些源于洪荒的功法原先的用途,死了不知多少万年的末代人皇所知道的,也许远超现在的凡人。
虽说幽影重新成型,等同于一场轮回,绝大多数很难再记得从前的事,功法、学识等却会随着枯骨传承下去。作为凤烨枯骨所化的幽影,自然承了许多他生前所学。
呼吸可闻的寂静中,谢重珩不无疑惑地看了会两人缠叠在一起的袍袖,不明白为什么与他交握的指尖在发抖。他自然想不通这些对他来说太过深奥的问题,只是觉得有点渴,于是习惯性地握紧了对方,贴过去小声说了句“想喝水”。
霜雪长睫微微颤了颤,半妖替他斟了盏热茶。轻微的水流声打破了满殿枯寂,他另一只手终于肯放过那枝紫阳圣花,转向茶盏。
凤曦半垂着目光,碧色眼瞳直勾勾盯着匍匐脚下的枯槁身影,半晌才漫不经心似的开口:“哦?你杀那只虫子做什么?”
“墨漆”原本震惊地望着谢重珩的举动,此时突然被吓醒,才想起自己逾矩了。
他一口气像是要就此断掉,却不敢不答:“天蚕蛊生性护主,若是察觉宿主内部有损,会自行醒来,加以修补,蛊王之效更甚。何况那是只洪荒遗种,真正出自十二祖巫之手、保存到前些年才被开启炼制之物。”
“那时的人族精英们对神识尚能自由操控,十二祖巫又向来以神鬼莫测的蛊虫术咒著称,这只洪荒蛊王不排除会有修复神识的用处。”
“我当时只是觉得,如果谢公子永世痴傻,自然对你是再好不过的约束。但有它在,谢公子的神识并非全无恢复的希望,所以不想冒险留下这个隐患。”
“今日一见,谢公子的状况实在不是正常该有的,想来是得益于天蚕蛊王这两年的修补,改善了不少。但最后能恢复到什么程度,对从前的事情还能记得多少,却是谁也说不好。”
大约是听到“谢”这个字,原本在喝茶的谢重珩偏过头看着他,却实在听不懂他的话,觉得还不如手中的茶水有吸引力,又困惑地收回了目光。
凤曦面无表情地坐着,一动不动,也不知是在考虑他的话究竟有几分可信度,还是太过震惊,又或者只是在做日后的打算。
许久,他森然道:“你上次为什么不说?”
“墨漆”冤屈又无辜,但仍是老老实实地挣扎着回答:“你没问,也没给我机会说。”
半妖沉默一会才想起来,果然如此。没有法阵的指令和他的吩咐,此人确然是不敢在他面前多说多做什么。
他沉沉盯了半晌,又抱着一丝希望问道:“凤烨有没有留下破解活傀术的方法?”
即使明知这种可能性微乎其微,但亲耳听见对方说:“此术太过霸道邪性,有伤天和,真正会的人本就不多,且绝无善终,更从来没有成功破解的先例,连凤烨自己都无法给自己解除。”凤曦仍是不免默然。
他召来幽影,将人重新拖回水牢,又即刻传令,倾出了狰营下辖的暗狰、刀狰、飞狰三大营中,受过他点血入骨之术的统共数万名精锐,从东北、东南和西南三个入口进入大昭,重点搜索碧血、灵尘、万藏、南疆四境。若是均无收获,就掉头转向西部倾魂、西北霜华两境,务必要找到江祁。
也许真应了“墨漆”所言,等待狰营消息的那段时间,谢重珩似乎恢复得比之前快了点,言行、思绪都有不少改变。不知从什么时候起,他开始做梦。
凤曦最初不知道。直到几个月后,他问了句“大昭是什么”。
半妖震惊不已。以前他几乎不跟他提及往昔,两人之间自然也就不存在这个词。
一则,教导他基本言行已令人心力交瘁,哪里还能细细解说那些他根本理解不了的复杂的从前。二则,那人眼下如同一张正在自行构建内容的白纸,他不想让自己所认为的过往影响了对方的任何判断。
他反问:“你怎么想起问这个?”
青年拨弄着紫阳圣花的叶片,老实回答:“睡觉的时候听到了。好多人,不同的地方,晃来晃去,看不清楚。”
他对师尊赠送的这枝花极是喜爱,特意寻了个白玉细腰花插,置在床头小几上,日日都要看着、摸着。瓶身白腻,叶如翠玉,花似紫晶,经久不谢,倒很是养眼。
显然是梦中所见。凤曦沉默了许久,才再次问他:“你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睡着了能看见、听见的?”
那人蹙着漆黑剑眉苦苦想了半天,无辜地看过来:“不知道啊,好久以前就有,只是都记不住,也不知道怎么说。所以大昭是什么?吃的还是玩的?”
他似乎果然在慢慢梦见部分从前的片段,恢复一些记忆。但凤曦没有任何办法探知,那只天蚕蛊王是不是真就在试图修补宿主的神识,已经修补到哪里,还需要多久,最终又会让他恢复到什么模样。
无能为力有时比酷刑更折磨人。
半妖又痛苦又纠结,胸腔里仿似燃着一把来自炼狱的业火,日夜不停地灼烧。
他有多盼着他的小七能回归正常,重新成为曾经那个意气飞扬长刀浴血的强悍男人,就有多怕他果真什么都记起来。届时他不可能还要对他隐瞒活傀术的事。
这天底下,有谁能容忍自己为之倾尽一切的所有感情,其实都是遭人处心积虑地算计、受邪术操控,被强行与另一个人捆绑在一起,生生世世不得解脱?何况是谢重珩这样刚烈坚毅的性子。
但凤曦什么也没表现出来,只是安静一会,微微弯起唇角,柔声告诉他:“那是你的故乡,很久以前你生活过的地方。等你好一些,为师带你回去看看,好不好?”
他们在里面两年多,大昭不过两月余。那边还有些未了的事,不仅是谢重珩辗转七世的责任,也是他今生的心血,不能因此就废弃了。
青年笑了起来,杏眼晶亮如星,用力抱着他,小兽般蹭着他的颈窝:“师尊对小七真好。”
不愧是当年谢重珩耗费心血倾力打造的精锐密探部|队,有着往生域暗战之王称号的狰营。纵然江祁多么老谋深算,是只真正的老狐狸,隔着八百里都能闻出风向不对,又手握庞大的地下情报网,半年之后,大昭仅只半月,一队暗狰仍是将面目深邃、锦带束发的商人堵住了。
此处是万藏与灵尘交界处的某座酒楼。
即使江祁的圈层跟世家极少有交集,他又一向游离于中心三境之外,但他形貌毕竟太过特殊。为免让人起疑,惯常如见不得人的耗鼠般活在暗处,除了心腹下属,轻易不能见人。
此次难得赶上天时地利人和,可以稍稍感受一下正常人的生活,闲情逸致却突兀地被人蛮横破坏,他居然也没有任何不快的神色。
舞姬们尽皆被“请”走。层层纱幔遮蔽之后,他从容坐在席位上,气定神闲地斟着陈年佳酿,打算看看究竟是何方神圣来寻他晦气。
凤曦直接将神识附在其中一名幽影身上,散漫地跟他打了个招呼:“江老板,别来无恙?”
一杯酒尚未斟满,江祁眼睁睁看着面前那个平平无奇的黑壮汉子迅速变形,如同投入了小石子的水中倒影般起了涟漪,倏忽幻化成素衫雪发、翠碧狐狸眼的仙神模样,流风回雪般在他对面落了座。
原来是抚星城中的故人,同他结下血盟、予他永生的神秘男人。
但,纵然早知道此人多半不是凡人,有时还会在梦中相见的人突然以这种堪称诡异的方式,借助他人的身体出现,实在很令他怀疑,此人上次见他的时候,究竟是不是本尊。
哪怕不动声色如江祁也终于维持不住镇定,惯常微笑如春风的表情都有些许扭曲。
这么糊弄他,是不是过分了点?那他这些年压抑的念想又算什么?
低头沉默地将洒到衣袍上的酒水略作收拾,他才重新将五官扯回原位,照例摆出一副和气生财的盈然笑意:“原来是凤不归,凤先生驾临,承蒙挂念,尚且安好。多时不见,不知凤先生有什么指教?”
大昭森严的礼制下,作为低人一等的商人,他却连谦卑恭谨、起身迎迓贵人的礼节也懒得装一装,显得有些冷淡。
凤曦并不在意,也不同他废话,拖声懒调地直接问他:“在下听闻,江老板上次那只天蚕蛊王原是洪荒遗种,特来请教:若是有人的神识被九死惊魂钉彻底摧毁过,它能不能修补回来?”
江祁略感惊讶,倒也没打算瞒他什么:“这个,在下却没有办法告诉凤先生。据说天蚕蛊源自洪荒十二祖巫,早期确实有依据残留痕迹修补的天性不假。”
“但多少万年过去,凡人的远古血脉和体内灵力日渐稀薄,一时不如一时,早就到了连自己的神识都难以操控的地步,遑论难度更大的修复。许多与神识相关的功法和用途也就此失传,或者被遗忘殆尽。”
“这只洪荒遗种确是在下所炼制。但它究竟有没有修补神识之效,能补到什么程度,非但在下无从得知,整个巫氏也没有人能说得清楚。”
“恕在下孤陋寡闻,不仅没听过这类说法,更从未听闻谁会在九死一生、以九世伤残为代价后,还要自行损毁神识,永世痴傻。天下竟有如此不计后果、不顾死活之人,不管为着什么原因,都令人叹为观止。在下倒真想亲眼见识见……”
难得有机会扳回一城,江祁颇有几分兴致,毫不吝惜他的贬损,只差没当场嘲笑出声。
对面两道目光越发森然,让人想装作没发现都装不下去。商人遽然住了嘴,连笑容都收了个干净。
一霎时的怔愣后,他狐疑地看过去:“凤先生说的这个人,莫不又是阁下的高足,宋时安宋公子吧?”
抚星城一别至今,不过短短两年多。如果是,此人的命途也未免太过曲折、太能折腾了些。却不知这次是遭遇了什么解不了的死局,又是中了谁的计,要用如此惨烈的方式。
对方沉默不语,显然被他说中了。
早知除了他那徒弟,还有谁值当他如此大动干戈地找上门来问?江祁抬袖掩口,假装低咳两声,嘴角不由自主地在衣袖下抽了抽:“不知宋公子眼下是什么状况?可否让在下先瞧一瞧?”
眼前的人继续沉默,凝霜长睫都明显地跳了跳,将另一个时空之人的神态传达得分毫不差。
提起徒弟,那神秘莫测的妖孽似乎也有些无可奈何:“现在恐怕不行。他想做的事我没有答应,正在同我置气来着。”
瞧见他不自觉地微微弯起的唇角,江祁又是一怔。
低头呷了几口佳酿,掩去心绪,他才平和微笑道:“凤先生对徒弟拳拳爱护之意,令人感慨。”
“虽说令高足的事从无先例,在下确然爱莫能助,但方才凤先生所言,却绝不是什么神识被彻底摧毁的人会有的反应。想必阁下也察觉了这一点。”
“凤先生若一定要在下亲自前去查探、操控天蚕蛊才肯安心,也不是不可以。价码么,商人重利,却也顾念交情,也不会漫天要价。”
“只是如果惊扰了它的行动,会有什么后果,在下却保证不了,更无法给凤先生任何希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