霞明历五万三千三百七十五年,三月十八,子时七刻。
仇清尘换上了一身秋色常服,及腰长发妥妥帖帖地高束于脑后,水云寒月簪穿发而过,将玉冠牢牢固定在发髻上。
镜中人不言不笑,然而眉目柔和,眸光流转间,尽是欲语还休的情意,像是正透过铜镜望着记忆深处的白月光。
下一刻,仇清尘神色微敛,镜中人眼中那抹情意便消失殆尽,目光冷漠似冰、凌冽似剑,能剜得人遍体生疼。
前后之差,判若两人。
勉强认可了这一夜未眠的成果,仇清尘拿着系统新鲜掉落的栖古峰通行令牌,动身前往任务地点。
浮琼真君特地挑了这么个夜深人静的时候约觅云真君房中相见,不用想也知道这场相会应该避人耳目。
与仅有峰主一人居住的龙兰峰不同,栖古峰上还有不少弟子在住,尽管已是夜深时分,但也不能大意。
仇清尘施法隐去身影气息,沿着系统地图上标示出的曲折小道,远远绕开峰中弟子的居住地,悄无声息地来到了绝鸾居前。
不等他抬手叩门,房门就向内敞出了一条细缝,漏出屋内烁烁光亮,似在邀请来人入内。
漏出门缝的光亮带着寻常灯火所没有的炽热温度,推开房门,滚滚热浪更是扑面而来,烫得人睁不开眼。
仇清尘悄悄掐了个诀,化去袭至身前的汹涌热潮,这才看清了这股热浪的来源——一口燃着炎炎烈火的巨大鼎炉。
可纳万顷天地的鬼砂鼎,其间囚着一团上品灵火,是浮琼真君用来炼制法器的主要工具,也是重生前左御的送命之地。
仇清尘不露声色地迈入屋内,顺便掩上了房门。
“似渊,你来了。”
早在仇清尘踏入栖古峰时,身为峰主的浮琼真君就已有所感知,待到此刻方从炉前起身,语气亲昵地唤了个仇清尘完全没有听过的陌生称呼。
【宿主触发关键词[车似渊],部分未解锁情报已激活,人物资料即将更新。】
【人物资料已更新,将为宿主启动便捷查阅模式。】
【以下资料已解锁更新:觅云真君,本名[车似渊],现年三百七十七岁,化神期修为,点星宗长老。《半妖道修》配角之一。】
仇清尘的目光越过半透明窗口,落在走到近前的浮琼真君身上。
他捏起一角衣袖,动作轻缓地为浮琼真君拭去额上薄汗,眼底满是绵绵情意,柔声应道:“嗯,我来了——”
又一个提示窗口乍然跃入眼帘。
【觅云真君在私下相处时,唤浮琼真君为“小镜”。】
“——小镜。”
仇清尘神色泰然地续道。
屋内仍充斥着炽热无比的气浪,隐隐约约的,他能感觉到浮琼真君身后的鬼砂鼎中空无一物,其间火光憧憧,那股气浪竟是越过了浮琼真君,直奔他而来。
《半妖道修》原著里曾有提到过,囚于鬼砂鼎中的上品灵火,是浮琼真君在将炼器视为破障晋阶的唯一出路后用尽手段擒得的。那团灵火被浮琼真君强行驱使着去炼制各种天材地宝,经年累月,生出了凶性,一旦鼎中无物可炼,便会吞噬旁物以填自身贪欲。
仇清尘虽然清楚这点,但没料到那团灵火居然敢当着浮琼真君的面,肆无忌惮地朝他袭来。
妈的,这团小破灵火还挺嚣张的哦!
仇清尘暗自腹诽了一句,正要再次掐诀化去热潮,就见浮琼真君扬袖一挥——
既拂离了仇清尘为她拭汗的手,也镇压住了鼎中的灵火。
“似渊,我们进去说话。”
浮琼真君习以为常般、不以为意地瞥了鬼砂鼎一眼,转身引仇清尘入内细谈。
“好。”
仇清尘怀揣着些许不安,跟随浮琼真君进到内室。
只不过此“内室”非彼“内室”,浮琼真君带他去的并不是卧室,而是存放着无数丹药的、与鬼砂鼎仅有一墙之隔的内堂。
一进内堂,室内温度便骤然恢复原样,再感觉不到那充斥四周的滔滔热浪。
浮琼真君在小桌旁停下了脚步,桌上摆着好几瓶没有动过的丹药,显然是事先备好的。
仇清尘赶在浮琼真君回身之前,飞快地打量了一圈内堂,同时借着系统这个外挂识别出了那几瓶丹药的用途。
全是些宁神镇痛的灵丹,和浮琼真君曾经遣人送他的吃食一样。
看来真相大白就在今晚。
【鬼砂鼎异样。】
恰好这个时候眼前跳出了提示窗口,仇清尘轻吸一口气,开口道:“小镜,你唤我来,可是那鼎又有何不妥之处?”
一个“又”字不经意间脱口而出,就连仇清尘自己也有些迷茫。
但转念一想,原主跟浮琼真君都几百年的交情了,八成这深夜相会也不是头一次了,管他什么“又”不“又”的,只要能完成任务怎样都行。
浮琼真君抬眼看他,摇了摇头,道:“非是如此。这回是我力有不及,没能炼出成果,难为你替我寻来许多珍稀之物,却都付之东流了。”
仇清尘:“……”
我看这辣鸡系统是想诓你仇哥把天聊死。
仇清尘面露遗憾之色,抿唇沉思起来,看着像在考虑接下来该如何助浮琼真君达成所愿,实际上心思早歪到别的地方去了。
觅云真君特地找了许多珍稀的天材地宝来给浮琼真君炼器?什么时候的事?不是说原主无事不出峰的吗?
他穿越过来的时候身无长物两袖清风,除了屋里有的日常用品之外,什么储物道具都没见到,系统还小气吧啦的,毛都没给他留下。
这大半年混下来,加上先前宗门大比结束后获得的大量任务奖励,系统背包里也只有灵石丹药和一些高品级的常见道具,天材地宝一个没有,更别说珍稀等级的。
所以,这是要让他怎么应对?他手头上可没有一件东西是能拿给浮琼真君炼制法器的。
仇清尘看向浮琼真君手边那几瓶丹药,福至心灵地问道:“方才我观那鼎内灵火已是凶性大发,如此下去着实不妙。小镜既然唤我前来,想必是有了主意,不知要我如何帮你?”
“我确是有了主意,只是要劳你辛苦一番。你若不愿,我可再想别的法子……”浮琼真君这么说着,挑出一瓶有镇痛之效的丹药置于仇清尘掌中。
仇清尘心尖一抽,不妙的预感愈渐浓厚。
他握着那瓶丹药,喉结一动,轻声道:“无妨,你说便是。哪怕刀山火海,我也总是依你的。”
浮琼真君闻言,清冷的面容上多了几分浅淡笑意。
“刀山火海倒是不必。上回你所赠之血,对我炼煅极有益处,故而……”浮琼真君翻手取出一个专门用来保珍稀之物灵气不散的灵匣,解锁开盖后,内里赫然躺着一柄锐气逼人的刀刃,“还望似渊再予我一二,好助我早日破障晋阶。”
初春之时夜深风凉,却是不及这一句话来得令人背脊发寒。
浮琼真君的话在仇清尘心中掀起了一片惊涛骇浪,他不禁回想起自己刚穿越过来时身上的异样,顿觉以往萦绕在心头的种种疑惑都有了解释。
是了,化神期修士的皮肉骨血可不比那些珍稀的天材地宝差到哪里去。
拿来炼制法器,也一定特别好用吧?
仇清尘低头掩去眼底的异色,继而弯起唇角,笑得温柔至极:“我的血当真可用?那真是再好不过了。这次,小镜想要我予你哪处的血?”他暗暗捏紧手中的丹药瓶以定心神,另一只手随着询问的话语,划过曾经剧痛无比的地方,指尖沿着颈侧一路向下,直至勾开衣襟,敞露出玉润结实的胸膛——
“颈间,胸腹,抑或是……心头血?”
视野之中不停闪动着的“有求必应”四个大字就像是一根绕过脖颈的悬梁绳,勒得仇清尘几乎喘不过气来。话说出口,反倒教他感受到了一种自毁自灭的快意。
不等浮琼真君作出回答,他就抄过匣中的刀刃,狠狠扎进了心口!
利刃破开皮肉刺入心头的剧痛刹那间游遍四肢百骸,疼得仇清尘险些稳不住身形。可他却又能在这乱人神志的剧痛之中,分辨出振颤不止的五指牵动薄刃,一下一下剜在心尖上的阵阵锐痛。
丹药瓶从手中滑落,一声脆响后,丹香四逸,混着蕴含灵气的血腥味盈满室内。
鲜血争先恐后地溢出伤口,转瞬便染红了那白皙的肌肤与深色的衣襟。
浮琼真君见状,出手催动灵匣,将淌落的鲜血尽数收入匣中。
仇清尘因为失血过多而有些意识蒙眬,眼前全是重重叠叠的光影轮廓,自然没能望见浮琼真君眼中闪过的狂喜之色。
糊成一团的提示窗口从视野里消失,仇清尘不觉松了口气,然而难以适应的疼痛仍在侵袭着他的神志,似要将他逼入癫狂的深渊。
他稍稍动了动腕子,转手抽出刀刃,猛地剜下了一块巴掌大的心口肉!
那块血淋淋的心口肉与喷薄而出的鲜红一同落入了灵匣之中。
仇清尘丢开利刃,勉强站稳脚跟,用模糊不清的双眼望向浮琼真君所在的方向,捱着剧痛,哑着嗓子,笑着问道:“这样够吗?小镜。”
“要是不够,你尽管说。”
“既予了你血肉,不若再多予你些筋骨可好?”
“但凡你有所求,我无一不应。”
痛到最后,连他自己都搞不清自己是在跟谁说话了,脑子里只来来去去地回旋着一个念头,那就是自己绝对不能在这时候失去理智。
开什么玩笑,他现在这副模样已经有够丢人了,要是再让人瞧见比这还要狼狈万分的丑态,那他以后还有什么脸面活着?不如死了算了。
起码,得撑到他离开这里为止。
鲜血源源不断地流失,不多时便已盛满灵匣。
仇清尘唇色惨白,手足无力,冷汗湿了一身,耳边杂音纷乱,呼吸也变得轻重无常起来。
时而像是身处冰雪不化之地,时而像是置身于熊熊烈火之中。
“……似渊?”
浮琼真君的声音似从云端天际传来一般,遥远缥缈,教人听不真切。
仇清尘依稀感到一点清凉抵开了唇齿,顺喉而下,随后痛意稍有缓解,使他得以寻回一线清明。
他费力睁开双眼,就见自己整个人倒在浮琼真君怀里,前额伏在浮琼真君的肩头,喉咙里还残留着丹药滑过的感触。
伤处抽痛不止,惹得仇清尘连连倒吸冷气,但自己身上的血腥之气没嗅到分毫,倒是吸了满腔属于浮琼真君的甜腻香味,难受得他差点没呕出来。
“小镜……我无事,你……你不必如此。”仇清尘耐着疼痛,开口说道。
话音响起,湿热的吐息无意识地拂过眼前人耳侧的软肉,平添了一抹旖旎气息。
浮琼真君眉间微蹙,侧头看向怀中人,刻意放轻了语气,道:“似渊,虽说这回你下手狠重了些,且也未服丹药,但上回我不曾见你疼痛至此,何以现下你服过丹药却还是连站也站不稳?你同我说实话,可是这丹药不起作用?”
仇清尘弧了好久才反应过来浮琼真君问了什么,剧痛之下,也分不出多少心思去琢磨思索。
【保持常态。】
看着系统给出的提示,仇清尘忍不住叹了声气。
他一手扶在浮琼真君肩上,把自己推出浮琼真君的怀抱,摇头道:“不过一些血肉、而已,于我无碍,你……莫要多想。”说着,他抬手抚上浮琼真君的发顶,“夜色已深……你、你早些歇息,我便不多打扰了。”
“似渊。”
“不必送我……你这儿的路,我多少还是、识得的……总归不会叫细枝断道给绊住脚了,你放心就是。”
仇清尘是一刻也不想在这里多待下去了,拢好衣襟、留下这么一句话后,便强撑着快步走出了绝鸾居。
回到龙兰峰时,已是丑时四刻。
掩在衣物之下的伤口仍在淌血,一点也不见好,仇清尘只能扶着树干踉跄前行。
奈何林间星光微弱,暗得伸手不见五指,他视物不清,一个不留神就被横在道中的树根枝桠绊倒在地,跌了满面尘灰。
“……咳!”
这一跌,震得干涩的喉间漫上了铁锈味,仇清尘摸索着直起身,艰难地咽了口唾沫,却咽不下喉间那股浓郁的血腥气。
他把忍耐力全部用在了忍痛耐伤上,又因为那要命的任务,脑子里装满了破烂事,劳心费神之下更是头重脚轻犯恶心,这下子咳得狠了,五脏六腑都快要被咳出来似的,当场就呕出了一大滩血来。
伤处疼得越发厉害,为了忍住以痛镇痛的冲动,仇清尘咬牙死抓着身下土地不放,以十成十的力道,抓出了数道寸深印痕。
在痛意的折磨下,仇清尘仅存的理智彻底支离破碎,他吐净口中的血沫,声嘶力竭地放声怒吼着。
待泄尽了满心躁闷,才激着自己强打精神从地上爬起来,浑浑噩噩地回了住处。
而他身后,那片鲜血泼洒之地,所有草木都争相呈现出了最具生机的姿态。
月落日升,万物初醒,晴空万里。
时隔九个月,少年再一次携着师尊交托的食盒踏上了龙兰峰。
左御立于屋前,敲门的手举了又落,始终没有叩在门上。
宗门大比上亲眼目睹了觅云真君与浮琼真君“感情甚好”的一幕后,他便对觅云真君是否当真已被夺舍一事存了疑。在辨明真相之前,他本不欲再与觅云真君多有牵连,岂料浮琼真君竟又遣他来给觅云真君送饭。
不得已,他只能代浮琼真君跑这一趟。
左御垂眸看向手中拎着的食盒,咬着下唇犹豫半晌,才终于上前叩响了房门。
尽管心里知道自己来得这般早,房中人应当还未起身,但他还是出声朝屋里唤道:“觅云师叔,您起了吗?师尊让我来给您送饭。”
意料之中,屋里并未传来任何回应。
左御在门外等了一阵,又叩了两下门,极有耐心地问道:“师叔,是我,您在屋里吗?”
这时,只听屋里传来了一声重物落地的巨响。
左御心头一跳,想也没想就要破门而入。不料,那房门竟是虚掩着的,轻轻一推,便“吱呀”一声敞开来了。
他小心翼翼迈入房中,朝着声音传来的方向走去,停步于卧室门前。
进卧室前,左御试探性地唤了声:“觅云师叔?”
话音刚落,门后就响起了一个虚弱至极却又夹杂着滔天怒意的声音:“——给我滚出去!”
刚要搭上门的手闻声一抖,就直接将门推开了——
屋中人撑坐在床前的地面上,满面怒容一脸恶相,似是方才受他惊扰,自床上囫囵滚下的。一身松垮衣裳遍染鲜红,唇边亦是沾着点点血痕,左胸处血肉模糊,一眼看去,甚至能够看清血肉之下的森森白骨。
“师叔?!您这是怎么了?!”
冷不防瞧见仇清尘此刻的惨烈模样,左御惊得连食盒都丢到了一旁,再顾不上什么猜忌犹疑,急忙将人搀扶上床,转身打来一盆清水,动手替仇清尘擦拭身上的血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