钱大坤躺在他的作坊门前,这会儿清明刚过,没什么人来买烟花的。作坊里的小工都请了几天假,各自回家了。
他正闭目养神,打着瞌睡,却被一个少年叫醒,问东问西。
那少年年纪不大,自称是从宁州来的,说那里有个官人近期有喜事,要一大批烟花。
钱大坤见这少年气宇轩昂,身后还跟这个气质阴沉的随从,便料定他不是一般人。
几番询问后,钱大坤猜测,少年口中的官人,定是他自己的父亲。
这少年怕是被人猜忌,才假装陌生人,这官场上的沟沟道道,钱大坤也略知一二。
他对这少爷吹嘘道:“您可看好了,我钱大坤这些烟花,都是上好的。你若是拉去宁州卖,肯定能大赚一笔。”
“你说你是最好的,他说他是最好的,就这点东西,他才要我五百文,你凭啥要我十两?”白朝驹问道。
“白公子,你不知道啊。我这烟花,用的都是最上好的材料,从原料开始,我都是亲自过目。白公子要是不信?可进到我那作坊看看。若是想看看原料,去山里也可以,不过路要远点。”
白朝驹眉眼一动,说道:“看就要看个清楚,明日我与你一起上山。只是,这点东西,十两也太贵了,您看能不能再低点?”
“唉,这价格可不能再低了。”钱大坤连连摆手,“我看你这模样,也不差这点银两吧。你若真是钱不够,我倒可以带你去个地方,你第一次去,手气肯定好的很,保证你大把的赢钱。”
听到这话,白朝驹提起了兴趣,问道:“你说的是什么地方?”
“金乌会。”钱大坤说道,他看向天边,一轮斜阳悬在山上,似落非落,“等太阳完全下山了,我带你过去。”
白朝驹在作坊里兜兜转转,走马观花,不一会儿,就是太阳西下,天色阴沉下来。
钱大坤招呼白朝驹跟上自己,三人行水路,一路行到月亮高悬,行到一处极狭的山洞中。
白朝驹环顾着四周,说道:“钱大哥,我若是没猜错,这个山洞,只有晚上才进得来吧。”
钱大坤连连点头:“你说的不错,这条水路白日涨潮,水面会淹没这洞口。夜里退潮之后,才出现这洞口。我们若是白天来,是进不去的。”
借着皎洁的月光,白朝驹注意到,那山洞的石壁上,有几道黑色的划痕。他拍了拍吴明,提醒他注意。
不一会儿,船已靠岸,钱大坤对白朝驹说道:“白公子,您这刀还是不要带进去了,不如交于您的随从,让他在码头等着。”
白朝驹点头,此话正合他意,他解下那柄横刀,递给吴明,用微不可闻的声音说道:“你顺着那些痕迹接着找,小心点,别被人发现。”
只见吴明接过刀,眼底略过一丝兴奋,白朝驹赶忙补了一句:“不能动手。”
那眼神立刻变得幽怨起来,白朝驹见他看看自己,又看看那不远处的钱大坤,被迫点了点头。
白朝驹随着钱大坤往里走去,那山洞里别有洞天,竟筑着一座华丽的楼阁。
这楼阁高约三层,灯火憧憧,楼阁内人影交错,很是热闹。
白朝驹听那楼里穿出阵阵叫喊声、骰子碰撞声、震耳欲聋的欢呼声。
他看若有所悟的说道:“原来钱大哥所说的这金乌会,是赌坊啊。大齐律命令禁止赌博,咱们来这地方,不太好吧。”
“白公子不必担心。”钱大坤神色自如,“不瞒你说,在这金乌会里玩的,还有不少官府的人呢。”
听到这话,白朝驹微微挑眉:“既然如此,那咱去试试。”
钱大坤带着白朝驹,走到张摇骰子的桌子前。
“就玩这个简单的。”钱大坤凑到白朝驹耳边,小声说道:
“咱就押大小,不押数字。你先押一百文,若是没中,就再押两百文。要再没中,就押四百文。这样翻着倍押,只要中一次,就能连本带利的赢回来。”
白朝驹眼角含笑地看着他,感慨道:“钱大哥你可真没少玩啊。”
“白公子试试吧,我知道,生手的运气都很好的。”钱大坤拍了拍他。
白朝驹思索着,这一百文可不是小钱,他先前在临江楼干活,一百文可是他半个月的工钱。
现在这一上桌,就押上这半个月的工钱,若是一下子输掉,真是太亏了。
但他看这里的人,好像都不把钱当回事。最少就是一百文的押,更有甚者,直接拿金子去押。
若是按钱大坤那样的押法,押到六次,就要押上四两银子。算上先前的押进去的钱,自己手上的十两银子,只够连押六次,这就代表六次里必须要押中一次。
先不说这样划不划算,若是自己把银子都赔进去了,那吴明,肯定会毫不留情的杀了自己吧。
“白公子,快试试吧。”钱大坤催促道。
不入虎穴,焉得虎子,白朝驹心一横把一百文拍在桌上。
“这位公子是押大押小,还是押数字呢?”那庄家问道。
“押大。”白朝驹说道。
庄家眼色妩媚的看着他,伸出手指,轻轻把把那钱币拨到了写着“大”字的框里。
原来是要把钱押在这里才算,白朝驹点了点头。
见众人都下了铸,庄家开始摇骰起来。
人群中,一个两眼通红的大哥,拼命祈求着:“开大吧开大吧,我都押了一天了,总该开个大吧。”
白朝驹见此人虽然形容枯槁,面色憔悴,但身穿着却很是富贵,他那身长衫镶着金丝、明光烁亮,腰间的玉带颗颗冰透、价值不菲。
“开。”只听这一声,众人纷纷偏头看向那骰盅,骰盅一掀起,里面赫然是一点、两点、四点。
“是小!”有人发出了得意的欢呼声,有人连连哀声叹气。
白朝驹注意着那个一身贵气的红眼大哥,只见他瞪大了眼睛,浑身战栗,仿佛魔怔了一般。
“再来!我还押大!”他恼羞成怒地大声呵道。
白朝驹眼眸一转,把两百文推到写了“小”字的方框里。
骰盅开了,两点、两点、三点。果真是“小”。
“中了中了!”钱大坤高兴地拍着手,“白公子,我没说错吧,生手的运气就是很好。”
白朝驹不置可否的微微一笑,心里却想着,什么中不中的,不过是庄家想吃那头大鱼罢了。
他细细观察了庄家摇骰子的手势,那每次起手的姿势、摇晃的幅度,惊人的统一,想必是连习了成千上万次。
他先前就在师父的笔记上见过,开赌坊的人,会刻意得练习手法,洗牌也好,摇骰也罢。只要练成,不论怎样,都能把骰子摇出他们想要的点数。
这庄家之所以要“小”,便是他想吃掉那个大哥身上所有的钱。那大哥已经赌上了头,他根本不在乎多少钱,就想赢一把。
他一下注就是十两银子,那可是白朝驹身上所有的钱。
白朝驹深呼吸了下,自己完全可以借他的势,与他反着压,一定赢多输少。
但这样,未免也太趁人之危了,他感到一阵道德的不安。
“又是小!白公子,你真是好手气呀。”钱大坤赞许道。
白朝驹微微叹了口气。此刻,他感觉自己身后突然骚乱起来。
尽管这里本来就很吵闹,但这番骚乱不像是常规的吵闹,而是有人在动手动脚。
“竺文君,你已经欠了一千两银子了!什么时候还钱?”一个恶狠狠的声音说道。
“我还,我一定还!等我赢了这一把,就能有一百两银子了。”一个弱弱的男声说道。
白朝驹听这声音耳熟,他抬眼望去,那是个瘦削的青年,他穿戴整齐,像是有着良好的教养。
这不正是清明那日,自己在山上遇到的青年?自己还帮他起了坟。
他怎么也会在这里?这样看来,他家道中落,就是拜这金乌会所赐。
白朝驹好奇起来,他察觉到事情之间有着隐隐的联系。
他走上前去,挡在那竺文君和催债人只见,说道:“这位公子是我的朋友,可这一千两也不是小数目,就算我想帮他,但一下也掏不出这么多银两来。这位大哥,能否通融通融?”
那武夫上下打量着白朝驹,看他一脸真挚,不像说谎,便说道:“行,我要求不多,两天之内,先给我五百两!不然,我连你一起打!”
白朝驹见他恶狠狠地瞪了自己一眼,心里直发毛。他走上前去,扶起已经坐倒在地的竺文君,柔声问道:“竺兄,你还好吧。”
竺文君情绪复杂的看着他,勉强从嘴角挤出一个微笑。
“多谢兄台帮我解围,可否借一步说话。”
“当然。”
白朝驹跟着竺文君,来到金乌会的一处小院里。这院子虽然也很热闹,但比起屋里,还是安静许多。
不等竺文君开口,白朝驹说道:“你姓竺?这个姓倒是很少见,令尊应该是营缮司郎中竺吝吧?”
竺文君错愕:“兄台所言正是,只是家父早已在三年前病故,不知兄台是……”
白朝驹面不改色地胡乱说道:“我姓白名朝驹,受过令尊一点照顾。”
“原来是白兄,在下谢过……”竺文君行礼,被白朝驹一把拉住。
“说说正事吧,你怎么会欠下这么多钱?”
竺文君长叹一声,说道:“我确实被贪念冲昏了头脑,父亲教导过我,赌博最害人,可我还是跳了进去。说真的,我手气一直不差。白兄,你身上还有多少钱?”
白朝驹见他突然看向自己,不禁皱起了眉头。
竺文君见他犹豫,说道:“我以前,就是拿十两银子,赢到了三百二十两。只要我再赢一次,一定能还上那笔钱。”
白朝驹见他一副入魔的样子,说道:“那你怎么不想想,你有过那么多钱,为什么现在身无分文,还欠债累累呢?”
竺文君说道:“我只是一时失手。若是有钱,我一定能翻本!白兄,你刚刚说能替我还上那五百两,可是真的?你不会骗我吧?”
白朝驹感觉自己成了一根救命稻草,他看竺文君那副模样,心想,这人欠的钱,绝对不止这五百两。
他是借不到钱了,才拼命问自己要,以他父亲的交际,那些亲朋好友、达官贵人,恐怕早就被他借了个遍。
若是把那些借的钱都算上,他欠的钱,一千两、一万两都有可能。
白朝驹深吸一口气,真诚的说道:“竺兄,这钱我也不是不能借,只是我想请兄台帮个忙。”
一听到可以借钱,竺文君眼睛就亮了,他连连点头,说:“当然当然,只要你肯借我钱,什么忙我都能帮。”
白朝驹面色凝重的看着他欣喜若狂的模样,说道:“那你给我讲一下,那日你葬的褚炎夫,是什么人?”
听到褚炎夫这个名字,竺文君的神色暗淡下来,他喃喃自语着:“他也是因为我……因为我。”
白朝驹见他一副支支吾吾的样子,半天说不到重点,便问道:“我记得,你先前对我说,这褚炎夫是一名侠盗?”
竺文君低下了头,不敢看白朝驹。
见他这副模样,白朝驹只好说道:“等你想说了,就去颐和茶楼,找一个脸上有道红疤的少年,你也见过他,是我的随从。”
“我知道了。”竺文君的话语有些颤抖,他低着头,快步走开了。
此刻,一个沙哑的声音在白朝驹的头顶飘来。
“他不问你借钱,不是挺好?为啥还要他来找我?”
白朝驹吓了一跳,他猛地抬头往上看,正是吴明,半蹲在屋檐上,低头看着自己。
“你!”白朝驹惊觉自己这说话声太大了,赶忙压低了声音,“你难道调查完了?”
吴明指了指不远处。
白朝驹循着他指的方向望去,那是几个来回巡逻的守卫。
“怎么?你怕那些护卫发现你?”
吴明咬牙道:“你看他们走路的姿势。”
白朝驹仔细看去,那些护卫身着红黑相间的宽袍,腰间佩刀,走得不紧不慢、井然有序。这也不算稀奇,像这样大的赌坊,为避免有人寻衅滋事,有几个护卫来往巡视,安顿秩序也是很正常的。
要是唯一不同的是,他们双手摆动的幅度很不一样,左手依照步伐随意摆动,但右手一直贴着胯部,基本不动。这的确很是奇怪,他们的佩刀在左手边,若是为了快速拔刀,右手也应该搭在刀柄上才对。
“他们的右手不动,就是为了快速拔出火铳。那火铳,应该被藏在了腰带下方的暗兜里。”说罢,吴明比了套姿势,那右手从下方提起、到瞄准、到开火,一气呵成。
白朝驹恍然大悟,连连点头,对吴明说道:“这样一来,我们就更需要借钱给竺文君了。”
吴明眉头一皱,他瞥见那些护卫转身向这儿靠近过来,对白朝驹指了指门口,转身撤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