洪笑川道:“颖妹,余生,你们先进屋呆着。这里没你们的事情。”
洪笑川此时此刻就站在仇慕容的尸体旁。像一具沙化严重的石雕一样屹立在人们的愤怒前,承受着他人对他越发变本加厉的谩骂。
但忽然一辆紫罩的马轿在一声声吆喝下驶入人群中,叫众人都愣了愣。
只见那立在马上用蓝布包头的仆人挥了两鞭,那两只金毛白马便稳稳地将车停在了洪笑川面前。
那站在车前头的负责吆喝的人又得意洋洋地喊起来:“长生殿办事,长生殿办事!”
顺着这人的吆喝,大家都议论纷纷起来。
只见那车上的紫罩端的是流光溢彩,光滑流畅的缎面就如同女人顺调的秀发般闪现着明亮的光泽。其上一只盘金绣成的狻猊威坐罩上,神态端庄好似真狻猊降世。而旁更点缀有提花绘制的山河图腾,精致无伦。
那车的规格又额外地高且阔,几乎是一般车辆的三倍大。整个车身由一根根上好的油梨木搭建而成。这样上乘配置的车辆就连在上京华都极为少见,就更无需说在这样偏僻的穷壤上了。一些人惊讶得喊了出来:
“这样大的车,怕不是载了个巨人国的国王呀!”
各个人都是瞪大了双眼地侧目而去。便见车下一个跑腿的赶紧殷切地凑到了那轿子旁,隔着那紫罩布对里面那位恭敬道:
“申屠大人,到了。我们的人就是在这里追到仇慕容的。只是现在……人已经死了。”
里面那人听完便发出一声冗长的“嗯”声,似是沉思着:“那铃铛,也没有找到?”
“没有……”
那跑腿的正待要说他们都找了那些地方,好讨个功劳,却听的那轿中发来一声轻响,霎时间脸已吓作惨白色,跪趴在地,连连磕头道:“属下该死。属下即刻命人再找。”
说完,那跑腿的便要朝人发号施令。却见从那紫罩中赫然伸出一只惨白而巨大的左手。
引人注目的是,那左手食指上套的一只成色罕见的纯青方玉扳指。那青色是浓郁间不见半分杂色。论品质真称得上是玉中天王。
这玉中天王没有被过多的雕琢遮掩了它王的本色。只见它足有半指厚,一寸长,方环形,极有底气地保持着那刚从料中掏出来的胚状,便一副威严的模样套在了那人的左手食指上。
还没等大家更仔细地端看这天王般的玉扳指,便见那套着扳指的食指,在半空中似有若无地轻轻晃了晃。
几乎是同时,那跑腿的年轻人竟然身子一挺就斜倒在地,发出噗通一声,俨然已经失去了生命的体征。
见到这样的画面,就连先前不了解这申屠氏的人都忍不住屏住了呼吸。现场的氛围一瞬间掉落进了冰点。
所有人都在等待,一直到紫罩内传来一声很缓慢的呵欠声,那紫罩内的那个男人才静静地说道:
“没事的,小孟。”
然后他把手抽回去,少刻后起了身,手一挥那帘子就阔步从马轿内走出。
只见是一个内穿一件黑衣,而外罩有一套香云金纱袍的男人。
也难怪这车偏要设计的如此高大不凡了。
这男人高有八尺余,生的当真是魁梧挺拔,威风堂堂。他的面上还挂着一个宽容的微笑,似是慈悲,然而剑眉寒目,目光尽显其人的阴沉残忍。
在场的众人就好像看到了狮子一般,心中是一沉再沉。
而见他的目光先是倦怠地扫向洪笑川和不远处那血都流干了的仇慕容的尸体,面上缓缓堆起了笑容:
“不好意思了各位乡亲们,整了那么大阵仗。本人复姓申屠,名叫高都,是掌管东方的长生殿的殿主,申屠高都。了解吾的人都知道,吾申屠高都平生最恨两种人,小偷和骗子。然而可气的是……”
说到这里,他顿了顿。
那停顿的时间,也许只有一息那么长,可他的面相却陡然变了。
道道青筋暴起,满面赤红,就像一头发了狂的狮子一般。
他怒不可遏地吼叫道:“竟然还有人敢偷我的东西。竟然还有人敢偷我申屠高都的东西!”
所有人都被吓到了,面色掺白而不能呼吸。可申屠高都已经让自己从刚才那愤怒的情绪中快速地冷静下来了。
少刻,不等众人回过神,他已完全恢复了往日平静的面色,甚至还从容地带上了一丝微笑,露出温驯的模样。
就是那样的面色,叫谁来也看不出他竟然在上一刻还发了那样面目狰狞的狂,却让人愈发地感到,他比发狂的狮子要更加可怕。
只见申屠高都从容迈步向仇慕容的尸体,探了他的鼻息。随后,他看向站在一旁的洪笑川,悠悠道:
“吾刚刚说的,就是这个躺在这里的人。他真该死,竟然在三年前偷了吾的一只铃铛。现在,他真的死了……非常好!真真解了吾的心头大恨。请问,这人是您杀的?”
“正是。”洪笑川答道。
“好你个笑星公!”
申屠高都哈哈地喊出来,语气里满是谄媚,但脸上却始终挂着一张皮笑肉不笑的死人脸。
申屠高都却不觉得这皮笑肉不笑的奇怪,反而趁热打铁,继续拉近关系地叙旧道:“真不愧是之前名震江湖的北斗七星之一啊!晚辈受教了。只是现在的问题是……”
他摊了摊手,使他那两只苍白而又庞大的手像一对蝴蝶的翅膀一样在空中扇了扇。而转瞬间,他的语气已经冷了下来,强调道:“吾的东西还没找到。”
说到这里,申屠高都的目光扫视着众人,一边伸手比划着,继续娓娓道:“还麻烦各位乡亲们看看。大概是一只这么大,黄沁料子的铃铛。不知道你们有没有看到的?”
没有人说话。大家咽了咽口水,是你看我我看你,只因一种强烈的不安感盘旋着,谁也不敢当那个出头的鸟儿。
他等了一会儿,脸上的微笑愈深,却莫名地让人觉得愈发阴森瘆人。
只听他说道:“抱歉啊抱歉,想必刚才是吾说话的声音太小了,害的乡亲们都没有听清。是吾考虑不周了。”
他说完,只见是沉吸一气,而顷刻间再又吐出。
与上一次截然不同,伴随着这一息的瞬间爆发,这一次,他的声音是犹如镇山狮吼般的令人耳膜溃烂。
这已经不是单纯的大声了,而是一招狮吼功。
我和洪笑川这样的习武之人,在狮吼功前尚不至于腿软。然而那些龟背山的普通山民们却无法遭受住这一击,均皆瘫软在地,一时间已到了屁滚尿流的地步。
申屠高都很清楚,恐惧才是世间最锋利的兵器。
他以为,刀枪剑匕只能让人死,但恐惧却能让人生不如死!
只听其中立刻有人冤屈地哭喊道:“没见过,没见过……不不不,我们连铃铛是什么长什么样都不知道啊……”
听了这话,申屠高都开始感到无聊了。
真是浪费时间,他想到。
但是仍然带着笑意。他一边笑一边用右手轻轻转着那只左手上的扳指,散漫的目光缓缓撇过人群。
就在这个时候,他一眼就从那些四横八道的人们中看到了还保持着站立的我:“哦,吾没看错吧?那是……白云飘?莫非你……有看到吾的铃铛吗?”
他目光欣喜地朝我看来。
他觉得我不会无缘无故地出现在这里,我的存在为他带来了一个全新的转机。他想我一定知道一些什么,于是像是看到了希望一样,吞了吞口水等待起我的回答。
确如他所料,我的确知道他的铃铛在那里。就在我的口袋中,但这个宝铃已是我的囊中之物,我又怎么会交给他呢?
“没有。”
我没有一点迟疑,很快站前一步说道:“既然大家都不知道,看来你的铃铛并不在这里了。”
“可是,这没有道理。这个偷了吾铃铛的贼就在我这里。吾的铃铛不在这里还能在哪里呢?”
他眨了眨眼睛,装作是困惑的模样,质问道。
“或许,他在到这里之前就已经悄悄把那铃铛丢下了。如果是这样的话,铃铛不在这里也是理所当然的事情了。既然如此,你也只能放弃了,何必在这里为难一群普通人呢?”
“你说的确实是有可能的。但吾担心你们骗我。”
他露出一个为难的表情看着我:
“如今仇慕容死了,吾最后的线索就断了。如果吾不在这里好好搜查一番,就轻易离去。那么吾之后再想要找到吾的铃铛恐怕就要难上许多倍了。这样的道理,白云飘你应当最清楚不过吧。”
“嗯。”
我轻轻地答应了一声,游走到人群的最前面,用身体挡在人群和长生殿的中间:“让这些人离开。他们什么都不知道。”
“你怎么知道他们什么都不知道,就凭他们脸上惊恐的表情?这是不充分的,白云飘。他们还不能走。吾想,现在谁要是急着走,谁就是那个拿了吾铃铛的人了。所以他们也都不急着走吧。”
申屠高都这句话一说完,人群便争相发出连连的否定声。
申屠高都面带笑意,乘机继续道:“依吾看,他们只是站累了。叫他们都在这里好好休息一会儿吧。这些身残一心的人身体都弱。无妨,吾不急,倒不如现在来说说你的事情。”
“说说我的事?我的事有什么好听的。”
“话不能这么说。你吾二人应当是知己啊!”
“你的想法太跳跃了。这知己二字,是从何论起的?说实话,我觉得我们的立场并不相同。”
我没想到他会这么说,大为惊讶地问道。
“可是,吾和你都是找不到东西的可怜人啊。吾找了那只铃铛三年。而你呢,找了那陈珐罗更有五年之久。吾和你都知道,重要的东西一定要好好看牢,因为一旦丢失了,可实在不好找啊。”
他捂着胸口,装着一副无辜脆弱的模样,道:“吾一想到吾那丢失的铃铛,就感到一阵难言的心痛。想必你也相同。虽然吾和你丢的东西不同,但心境都是相似的。故而吾知你,你知吾,当然就是知己了。”
他眨了眨眼睛:“如今好不容易有了机会,得见你这个知己,吾想听你说说,你这些年都怎么找陈珐罗的?吾想吾一定能从你的经历中大受启发啊。”
“我没有什么可以分享给你的。我找了陈珐罗那么久也没有找到,足见我的技拙。你你当找那些总能找到东西的人询问经验,这样才能有助于你吧。”
“这倒是。”
申屠高都似乎是听进去了。
他沉吟片刻,说道:“吾最近就有从那些很擅长找东西的人身上学到很好的经验。吾想吾可以将这个经验分享给你。”
“您请说。”
“前端时间,吾想要纳上京华霍氏的一个女儿为妾,于是便叫人去霍家提了亲。那姑娘名字叫作晴容,霍晴容。她名字好听,生的也尤为的漂亮。吾心里真是喜欢的紧。”
我早听闻这申屠高都是个出了名的好色之徒,却没想到他对此竟然也毫不掩饰。
申屠高都的一张巧嘴娓娓道来:
“而原本,一切都进展的很顺利。却没想到,到了大婚之日,晴容姑娘却无故失踪了。这是怎么回事呢?”
只见说到这里的时候,他皱了一下眉毛,但又很快舒展开来,继续道:
“一个人失去了踪迹真不是一件好事。她或许是遇到了什么危险。吾心里很着急,于是吾就想找人帮我一起找到她。到底谁能帮吾找到她?吾很快就想到了晴容姑娘的胞兄。想来他们二人自幼一起长大,是最了解彼此的人。如今晴容姑娘失踪,找她的胞兄来帮忙简直再合适不过了。”
申屠高都再一次习惯性地,用右手转动起左手上的那枚扳指。
那是他心态悠闲的象征。
可他却又偏偏要装作担惊受怕一样,用惊恐的语气继续说道:
“这位胞兄很为吾卖力。将相邻的城镇都找了一遍。他找的很仔细,任何小街小巷都没有轻易放过。可是,令吾没想到的是,就是这样卖力的寻找,竟也没能找到一点晴容姑娘的消息。他很是气馁,屡次想要放弃。吾便想要激励他。”
他朝我走近,语气中夹带起威胁的意味来:“于是每天,吾都从霍家中随机选取一人做成饭菜请他吃。不过几日,他果然精神大振,立刻地就将晴容姑娘找到了。你猜怎么着?”
此时我已经感到微微作呕。暗抽出一只尖匕握在手中。
“原来,这晴容姑娘竟然就一直躲藏在她这位胞兄的房中!”
申屠高都见我不答,却仍然兴致不减。
他用一种欣喜的语气向我宣布了他的答案,然后详细地为我解释道:
“当这位胞兄将晴容姑娘交送给我的时候,他很是悔恨不能帮我更快地找到晴容。他就和吾分享了这个找东西的经验。原来在找东西的时候,我们最不应该舍近求远,不要舍弃了那近在咫尺地方而偏偏跑去了天涯海角。我们一定要先仔仔细细地把眼前都找遍了,确定找不到了再去找那些远的地方……”
说到这里,申屠高都已经离我只有一臂远了。他好奇地打量着我。
“所以,让吾和你都先好好找找这些眼前的地方,不要白费了这位胞兄辛苦习得的真知。”
然而他的眼神中没有一丝感情,就好像审阅着一件件死物一般令人毛骨悚然。
我早已知晓长生殿素来草菅人命,却仍无法想象其行事竟然能如此病态无端,忍无可忍道:
“申屠高都,你真是疯了。”
他却食指按唇朝我做噤声状,然后绕过了我,走向那些面色战战兢兢的人群前。
“故事说完了,所以吾想大家现在能理解吾为什么要这么做了。”
他点了点那只套着青戒指的手指。那枚青色的戒指摇动的就像死亡的旗帜。
果不其然,下一刻,申屠高都就毫不犹豫地对那些站在他身后的手下们指示道:“把他们都绑起来烧了。我的宝贝烧不坏。”
“有我在,我看谁敢!”
我当即喝道。
话刚说完,人群已响起哀哀的哭声。
说罢我便冲上去,与申屠高都缠斗在一起。
同时间,洪笑川也加入进来。这时洪笑川已悄悄将颖妹和胡余生安顿好。这大大增强了我的信心。
我虽然不擅长近战,但有洪笑川这个一等一的拳师帮忙,我们的势头很快就压过了申屠高都。
他的手下们见我与申屠高都被打的屡屡被折退,也不敢再往人群靠去,而是一哄前来帮忙。
随即便是一场混战。
那些龟背山的百姓们得了机会,终于可以纷纷而逃。我和洪笑川一颗悬着的心也终于可以缓缓落下。我和洪笑川也越发的能放开手脚,出招时自然也是越发的流畅不受约束。
申屠高都显然没有预料自己会遇到我,带的人手较少,随身也并没有带太多的武器,唯能用他那只漆风掌与我们相对,很快就落了下风。洪笑川的响天钟更是时刻压制着申屠高都的漆风掌。这简直是一个绝佳的可以击杀申屠高都的机会。
时不可失,失不再来。申屠高都此人劣迹斑斑,思想极端。我总想对付他却奈何没有机会。谁曾想,今日倒让我可以杀他个措手不及!
绛河冰鉴也随着我的心微微而动。我不再等待,朝洪笑川递去一个眼神,随之手部动作放缓,而半身退出战斗中。
洪笑川很快领悟到了我的用意,默契地朝我微微点头。我就与申屠高都拉开身段,随后朝远处而去。原地只留下洪笑川一个人与申屠高都对招。
我的绛河冰鉴有一个这样的特点,在越远的行程外射击会造成越大的杀伤力。在近处射击,我能给像申屠高都这样功力深厚的人带来的伤害最多犹如猫抓。但只要我站的够远,我就可以做到一击毙命。
申屠高都也知道这样的道理,见我离开立刻感到了一丝不妙。
虽然战势由一开始极占优势的二对一变成了一对一,洪笑川在面对申屠高都的时候也没有一点将落下风的趋势。只因洪笑川的响天钟是申屠高都漆风掌的祖师爷!洪笑川乃是为掌派武功开宗立派的大师。可想而知,申屠高都的漆风掌对上洪笑川便有如班门弄斧一般,不值一提。
申屠高都的眼睛骨碌碌地转,察觉到我和洪笑川二人此时有了置他于死地的心思。只可惜他一时又难胜洪笑川。再等到我拉开足够大的距离,他便是必死无疑了。
申屠高都越想越害怕。
事关生死存亡,他再也顾不得体面,招式越来越下流起来。可称得上是一时间,将各种能派的上用场的阴招毒招都用了出来。
洪笑川满胸正义,又离开武林多年,对申屠高都的阴招缺乏了解,便被他那变戏法般的招式哄得晕头转向,于是心中起了提防,出招变保守了。
洪笑川想到,若是自己不小心中了招,不仅要叫那申屠高都白捡了命走,或许还要搭上自己一条性命。这实在是划不来的买卖。经此一念,战势便缓缓发生了变化,竟叫那申屠高都和洪笑川打得了一个平起平坐!
这不能怪洪笑川输人一招。只因为那申屠高都本就以阴险狠辣著称。
在申屠高都带领长生殿兴起的几十年里,用命为长生殿铺就霸主之路的武林人士没有万万也有千千。
而长生殿也毫不客气,将这些武林中人的所有价值都统统榨干为己所用,做了许多卑鄙龌龊的事情。
如此不义。但令人乍舌的是,这确实有用。
在所有人的辱骂下,长生殿竟然只用了短短几十年的时间,便从一个默默无闻的小组织摇身一跃,变成了武林的头号话事人之一,乃至于近乎到了一手遮天的地步。
而其中功劳最大的,一定是那个被长生殿掌握的,一种名叫作精狗泅河的毒门暗器。民间也常有人将其称作狗怪粉或瘟狗粉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