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阿囝可不是白眼狼,更没骗过我什么,你不要误会人家。”
谢阿婆攥紧苏春稠的手,粗糙的掌心轻拍她的手背,替李道爷辩解,“宝月师父和他徒弟都是好人!”
明瑞阴阳怪气哼唧两声,被阿婆狠狠瞪回去。
“都怪现在人越来越迷信!”
她说得八面威风,正气凛然,煞有介事,就是不合时宜。
以至于听到这番话的人都用怀疑的目光四顾环视,再次确认了一下身处的环境。
这里是础州步行街,青霄观名下的一家丧葬用品大全店。在场的诸位,有身负仙缘的青霄观小师叔,有被道医救过性命的扎纸匠,而谢阿婆手拉手的,她不知道,这位曾是高天云上的神灵。
迷信这两个字……简直就是为这群人专门打造的。
“阿婆说得对,现在不管多大年纪的人,都爱去道观寺庙烧香拜拜,泥塑的神仙能保佑什么,还不如多吃口饭,多睡会儿觉,真是迷信!”
苏春稠笑着附和老人家,全然不顾这番话是不是对知微观和青霄观的祖师爷大不敬。
研究历史的明老师不认同,宗教当然是历史文明的一部分,何况学术界确实有些玄之又玄的是存在,甚至于他前段时间才研究的西越王陵都玄乎得很,这个苏春稠是亲历者,于是他拆了亲奶奶的台子。
“我可是听我爸提过的,爷爷去世前,您每逢初一十五保准烧香敬神佛,还蒸米糕花糕供奉呢!这会儿怎么能说别人信神是迷信呢!”
谢阿婆走到明瑞面前,一巴掌拍到了他后背上,怒斥道:“不知道就少说话。”
明瑞噙笑闭口不言,谢阿婆惝恍叹息,他乡遇故知是好事,但这地方不好,她不想买寿衣了。
“正好是遇上了,他们订了几桌酒席,你也一起来。”
阿婆邀苏春稠来参加她的寿宴,苏春稠婉拒,“我和闻道长还有事要办,再说眼下仓促,也没准备寿礼,不好去打搅。”
谢阿婆只好扶着孙儿的胳膊离开这家店,临到门槛时浑浊的双目回头看了眼苏春稠,翕动嘴唇,欲言又止。
苏春稠向她安抚一笑,老人家偏心她照看了好些年的孩子,当然想问一问缘由,但又有些冒昧。
怎么没有和李不寻一起回去?
她总不能说,他想要杀我,我得防备着被他杀,所以暂时分开了?
这会吓到老人家。
而她在础州还有要查清楚的事。
街上叮铃的风铃声和鸣笛声交织,日上中天,一上午店里就来了这一位客人,熟人就算了,秦三爷一个单子都没开,还不能得罪小师叔往外赶人。
苏春稠显然是对扎纸人更感兴趣,但她感兴趣的是纸本人身,应该不是秦三爷的手艺。
“我有一个问题,或许有些冒犯。”苏春稠仗着有闻鹤雪撑腰,摸着额头兴致盎然问道:“三爷半生可有做过什么昧良心的事?”
秦三爷脸色一沉,就算是小师叔在场,他都没办法个给苏春稠好脸色。
“你什么意思!”
“没什么意思,就是对家中撞邪一事很好奇。”
“你是说因为我做过坏事,报应到了婆娘儿子身上吗?”
苏春稠默认是这样,秦三爷怒道:“别说我没做过丧良心的事,倘是我做过什么遭报应的事,只管让老天冲着我来!”
闻鹤雪眼观鼻,心想,苏春稠不是这么愚蠢没品的人,怎么会说这样直白的话,这不就是在激怒秦三爷吗?
“那个,没什么事我们就先走了,三爷生意兴隆啊!”闻鹤雪推着苏春稠往外走,只听到秦三爷一声冷哼。
他浑然不觉“生意兴隆”祝词不合适,只想着别真把人惹毛了。
秦三爷到底是个彪形大汉,揍他们一人一拳还不手到擒来。
不防备苏春稠迎头撞上一位穿着简朴的中年妇女,和他们打招呼,“闻师叔来了,怎么不吃过午饭再走?”
闻鹤雪从苏春稠身后侧目,赔笑道:“不了不了,您回去看看三爷,我们先走了。”
“那是秦三爷的媳妇?”
等出了步行街,苏春稠才问:“她看着健康平安,面相也是长寿有福之人。”
“你还懂相面?”闻鹤雪惊愕。
“略懂。他们一家人都住在店面后的院子里吗?”
“听说他们不住一起。”闻鹤雪表示理解秦三爷,“你想啊,开这种寿衣棺材铺的,人人嫌晦气,避而远之,他肯定不愿意家人挨别人白眼,三爷唯独珍视他的家人。”
说到这儿,闻鹤雪又摇头道:“不对,你怎么突然对三爷贴脸开大?”
“很突然吗?我还以为我做了铺垫。”苏春稠若有所思道:“他店里的两个纸人没有点睛,却能‘看’。”
逼仄的车内空间被晒得又闷又热,闻鹤雪却陡然寒毛直立,毛骨悚然。
“什么意思?”
“秦三没有撞过邪,他身上没有鬼气和阴气,一丁点都没有,但有一点被术法遮掩过的妖气,真要说,应该叫撞妖。同样,他妻子身上也有。”
闻鹤雪大惊,“你是说他媳妇是妖?”
苏春稠无语,拍拍他肩膀道:“闻道爷啊,你要对自己的实力有信心,你们认识这么多年了,是人是妖你要是分辨不出来,枉负仙缘。他们应该都是从别处沾来的妖气,还被人遮掩过,如果不是盛怒之下,我也不能确定。而那两个扎纸人早被点用银粉偷偷点过睛,以水为镜,照见一切。”
“这你又是怎么知道的?”闻鹤雪愁眉不展,苏春稠本来就有这么厉害,还是说神灵就是这么厉害?
“我记起来的。”苏春稠扶额道:“不点睛是业界行规,要点也是黑瞳,银瞳是说这壳子有人占,算是一个操纵纸傀的小法术。”
“你对纸傀术很了解?”
“太久远的东西,不记得了,但我应该是很了解的。”苏春稠将双手枕在脑后,用自负的口吻肯定道。
闻鹤雪咂舌,“李道友受纸傀侵扰,他就没怀疑过幕后主使是你?”
“怀疑过吧?”苏春稠不确定,神情复杂地说:“别说他怀疑过,在我浑浑噩噩时不知前事时我还怀疑过是不是我做的,只是我真的忘了。”
闻鹤雪沉默,这根本无解。
遗忘是上天给予长生者的恩赐,不需要轮回来消弭的记忆记得不那么清楚,又不会彻底忘记,只要稍稍一丝外物刺激,回忆就会纷至沓来。
人的精神所能承载的欢愉痛楚是有限的,遗忘说明不够重要,反正闻鹤雪是这么认为的。
他看了眼车窗外的酒楼饭馆,觉得这条街实在是坑外地人的,决定还是回青霄观吃午饭。
路上再路过满是青色梧桐的长道,他忽然说:“我也有个有点冒犯的问题。”
“你活了多久了?我不是说苏春稠,我是说……”闻鹤雪停顿了一下,思考着应该怎样组织语言,良久才想好,开口道:
“苏春稠这个名字是瞎编的吧?我想问,你的灵魂真的认同你是苏春稠吗”
他的目光犀利,但没有看向她。
自西越王时期的远古时代到今日何止千年,青霄玉女之外她恐怕还有数不胜数的身份,苏春稠的存在连沧海一粟都算不得。
她太潇洒大气,让闻鹤雪有些忽视她的强大和她所历经的时光,今日今时才想起这个关键的问题——她是谁?
一个活了千年的神明,会遵循人世的规则吗?或者说,她还有作为一个人应有的情感和能力吗?
比如说,爱一个人、恨一个人,共情和设身处地,这些都还有吗?她懂得怜悯与悲痛吗?
苏春稠歪头含笑,回答他的问题,“青霄玉女存于人世不到十载春秋,后来有个叫作余负冰的人稍长久一些,约莫有十多年,至于苏春稠,你认得她,尔来三月有余。”
“相较于今日接受所有古而有之文明传承的人族,我,苏春稠,才是初生于世的孩提。”
闻鹤雪松了口气,也替李不寻松了口气。
她绝不是初生于世的孩提,大概算是一个刚刚去除懵懂茫然的成年人了。
闻鹤雪掀起唇角笑,“你可真是……太谦虚了!”
回到青霄观,凌霜正在那雷击的银杏木下等着,一见到苏春稠,连忙迎上去,小声抱怨闻鹤雪。
“小师叔真是的,你们出去玩不带我!”
“不是去玩,去秦三爷的店里收租了。”闻鹤雪指着苏春稠啧啧两声,“就她,和秦三爷说什么报应不报应的事,差点把人惹毛了!”
“三爷心胸宽广得很,转头就忘了!”凌霜不在意这番话,反而质疑起秦三爷的业务水平,“听观主说,秦三爷的铺子有几个月都是入不敷出的,好像有人给他提过什么提高客户粘性和捆绑销售什么的营销策略……”
闻鹤雪羞愧转头权当没有听到。
“还真赚到过钱,捆绑销售殡葬一条龙服务还赚到过钱,不知道哪个销售鬼才想出来的办法,要我说,怪他店里那俩纸人门面太丑了,根本吸引不到顾客……”
闻鹤雪扭头眼神放亮光,对吧,他的提议也不能说是一点用处都没有的。
“凌霜师侄,我觉得你说得很有道理。”闻鹤雪正正经经地提建议,“师侄你搞艺术的,一向有品,要不你给三爷的店里重新扎两个门面童子,把那俩丑的换掉。”
凌霜叉腰大笑,深觉她小师叔有眼光,能欣赏到她作品里的艺术性,遂一口应承下来。
青霄观来日中流砥柱的对话听得苏春稠瞠目结舌,怎么着,丧葬用品店还要营销策略,还要抓人眼球吸引顾客吗?
真是让她涨了不少姿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