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时072给了我一瓶水,它告诉我这里面有一种特殊物质,只要是碰过这瓶水的人,生物特征都会趋同,每个人都能共享其他人的想法和情感。
这样的话,所有人都是一样的,大家相互理解,偏见也就不存在了。
没有特殊。
人人平等。
072和我分享这个想法的时候,很快乐地说:“那样的话,这个世界多完美啊。一切丑恶的事情,都会在平等的世界里消弭。”
我觉得它说的有道理。
真如它所说,犯罪就不会发生,也就不会有什么冤假错案,因为大家都能理解其他人的痛苦和悲伤。
很快,队长通过了我的方案。
蚀之塔里志愿者不少,实验很快就展开了,由我担任组长,负责观察喝下水的志愿者状况。
072给我的水虽然只有一瓶,但它和我说,这瓶水无论稀释多少次都不会影响效果。于是我把水倒进了几个水桶里,再把水分给其他人喝。
实验一开始进行得很好,喝下水之后,大家的外貌都成了一致的形象。我们给志愿者安排了各自的房间,提供水和食物,每日还有时间一起聚会娱乐。所有人都很开心,互相之间没有任何矛盾。
过了段时间,问题就出现了。
许多志愿者开始厌食,看见阳光就会害怕。
我们想了很多办法,直到某次我给他们带饭时不小心落了一个梳妆镜在里面,才发现他们看着镜子时,状况会有所改善。
于是我们在蚀之塔里设置了很多镜子,本来以为这样就能解决问题,却没想到在放风的时候,有几个志愿者打了起来,后来闹得越来越大,许多人因此受伤,实验迫不得已终止了。
队长说如果下一次实验还是没有什么成果的话,这个方案就宣告终止。
我没气馁,实验一开始的情况告诉我,这个方案是有可行之处的。
但我搞不明白究竟为什么会失败,于是第二次实验,我打算亲自上场,搞清楚072给的水究竟是什么效果。
头几天依然没问题,我和其他志愿者每日聊天做游戏,大家心情愉悦,相处和谐。
但是渐渐的,我开始吃不下饭,强行咽下送来的食物,只觉得味同嚼蜡。我以前非常喜欢吃糊辣汤,但是现在对它提不起一点兴趣。我原本讨厌至极的榴莲,现在尝起来虽然还是不怎么样,却没那么难以接受了。
许久之后我才意识到,这是因为我已经逐渐丧失了自己的喜好。
我不再执着于什么东西,不再拥有浓烈的爱恨。
触目所及的一切,在我眼里都是一样的。
我的存在与否,活着或是死了,也是一样的。
我常常盯着蚀之塔里的镜子看,因为在镜子里面我能看见自己。只有在这个时候,我才能感觉到那么一点点,我活在这个世界上的痕迹。
但很快我不再满足于镜子带来的慰藉。
毕竟你看,镜子里映出的人脸都是一样的,站在镜子前的无论是我还是别人,都没有什么区别吧?
我的存在是随时可以被替代的吧?
我质疑着,每天一边写实验记录一边反复念诵自己的名字。
程一灯。
只有这三个字,是我与他人区分的符号。
没过几天,我听说有个志愿者想要自杀,被其他人拦下来了。
这一刻我才开始恐慌,这个实验真的有必要进行下去吗?
这样的平等真的是可行的吗?
停止实验吧!
我想这样喊,却突然发现我说不出来话了。
怎么会这样?!
“因为你不再特殊了呀。”
镜子里的女孩对我甜美地微笑,忽而变成程一灯原本的样貌,接着,她的身体一点点被白色的液体覆盖,变成一个没有五官,如同纯白雕塑一样的人形生物。
我见过这个生物。
我在资料里看见过,那是072最原始的模样。
“这个样子真是一点都不好看,全是液体,黏糊糊的。”镜子里的女孩看看自己,语气不爽,“为什么非得是水呢?啊,我想起来了,因为水是每个生命不可缺少的一部分啊。”
“我们都是一样的,都是由水组成的怪物。”女孩笑嘻嘻地说,又变成程一灯的样子,“你说对吗?程……嗯,你叫什么来着?”
我叫……什么?
我是谁?
“我是谁?”我看着镜子里自己的样子,“给我……”
给我你的脸。
给我我的脸。
“让我给你唱首歌吧。”
女孩轻轻哼唱着。
“一只红渡鸦,葬在铁塔下。”
“她的眼睛望着那,维纳斯的家。”
“众生众生啊,躲在面具下。”
“她的坟墓通向那,红渡鸦的塔。“
等我回过神来的时候,我跪在墙前,身体上有许许多多的伤口,那是我拿着碎镜片自己划开的。我手上都是血,墙面上是我用自己的血写的字,整个墙面密密麻麻布满了“给我你的脸”。
我回过头,房间的门早就不知道被哪一个疯狂的志愿者打开了,蚀之塔里充满着浑身雪白的爬行的怪物,嘶吼着,尖叫着,在墙面和地板上涂写不知所云的句子。
他们都已经忘却了自己的爱好、身份乃至记忆,就像是胡乱繁殖的癌细胞那样生长着。
三个小时之后,他们会彻底死去,存留一个空无一物的怪物。
接下来,这些疯狂的、失去了自己的脸的怪物们会占领整个蚀之塔,再然后走出这个监狱,把他们的平等遍布世界,让他们的成员覆盖阳光能照到的每一寸土地。
而我只是其中之一。
这就是我的忏悔书,我真诚地祈祷,愿你永不宽恕我的罪过。
萧玖看完这份忏悔书,什么都没说,只是把纸折好塞进了口袋里。
他转过头,发现段醉眼神还直愣愣的,似是没缓过神来。
萧玖懒得管段醉在想什么,他环视一圈,最后拿起了落在一地镜片之间的一瓶水。他仔细观察了一下,没看出它和普通的矿泉水有任何区别。
这时候他听见段醉磕磕绊绊地说:“这些……是真的还是假的?”
萧玖想都没想就说:“假的,剧情设定而已。”
段醉扭起眉头:“那为什么这张纸里说的事情和现实里发生的这么像?”
“哦?”
萧玖听见这句抬了下眼,问道:“你知道现实里发生了什么?你认识程一灯,还是听说过蚀之塔?”
“……不认识。只是听说过屠杀案相关的报道而已。”
段醉说的时候犹豫了一下,萧玖清楚他在掩饰,却没追问下去。
他转而说:“我在副本里见到了段夏。”
段醉如同被电了一般,猛然伸出手抓住萧玖的衣襟,目光冷锐如刀:“她说了什么?你把她怎么了?”
萧玖用瓶子敲了一下段醉的手。
“松开。”他冷冷说,“我不喜欢别人碰我。”
段醉咬着牙,忍住了骂人的话,还是放开了萧玖。
萧玖推开两步理了理衣服,浑身上下散发出一股子不爽的气息。
他继续说道:“我没对她做什么,只是重温了一遍她死的那天发生的事。顺便一提,草莓味的糖不好吃,以后别买了。”
“你吃了我给她的糖!”段醉的眼神越来越冷,萧玖毫不怀疑他下一秒就能举起镰刀对他痛下杀手,“恶心的人渣,你对夏夏做了什么!”
“她的死确实和我脱不了干系,”萧玖坦然道,“但真正杀死她的凶手,你难道不知道是谁吗?”
段醉眯起眼:“你是说……”
萧玖道:“沈佑,言灵者,他才是你最应该复仇的对象。”
段醉握着审判之镰的手紧了紧。
萧玖又道:“想杀我很简单,你们七百个人追杀我一个,我肯定没办法活着走出这个副本。但是向言灵者复仇,仅凭你一个人,你能做到吗?”
段醉很快明白萧玖的意图。
“你想拉拢我,让我和你一起对抗言灵者。”他语气一沉,“激将法对我没用。和你站在一边,就相当于要对抗这个副本的所有艺术家。我不是傻子,不会去做送死的事。”
“当然,鼎鼎大名的行刑人自然不是傻子。”
萧玖笑着道,举起一根手指放在嘴边,动作如同要安抚一个孩子安静下来那样。
“但你知道段夏是怎么形容你的吗?”
段醉瞳孔微微放大,语气不由自主轻了下来:“她是……怎么说的……?”
“她说。”
“她的父亲是世界上最厉害的律师。”
萧玖一字一顿,每一个音节都沉重地在段醉耳边炸响。
“一直到死,她都在想着你,想着回家。”
段醉的双手颤抖起来,几乎拿不稳镰刀。
萧玖以一种愉悦的、甚至可以称得上活泼的语调说:“最厉害的律师,难道不应该让有罪之人得到报应吗?”
段醉深吸几口气,稳住呼吸:“你想怎么做?”
“很简单。”
萧玖举起他手里那瓶水。
那是072号给程一灯的水,里面的水只要碰到,就会变成无脸怪。
段醉看过日记内容,清楚地知道这一点。
但是萧玖想用这瓶水做什么?
他们本来就已经被污染了,要不了多久就会转化成无脸怪。即使碰到这瓶水,也不过是加快他们转化的速度。
等一下。
加快转化速度?
段醉反应过来:“你是要……”
“我们来完成程一灯的愿望吧。”
萧玖说道。
他脸上带着的面具在黑暗里阴森可怖,那上面画着的张扬的笑脸就像他本人一样,是熟稔于贩罪之人特有的自毁式的狂妄,引诱着所有人堕入深渊。
“永远不要宽恕,他们的罪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