季璋院内,主屋内。
苏过跪坐在矮桌旁,拿着毛笔描摹着入门的简单字体。
往日如何也说不动的小书呆子,今日却瞧着余妈妈怀中与她身体宽度一样的小娃娃来了兴致,主动扔下毛笔,满脸惊奇地凑过去看个稀奇。
那男婴喂了米汤,脸上涂了膏药后睡得正酣,睡梦中还情不自禁地咂着嘴,好似在梦中回味这不可多得的美味。
“余妈妈,这小人好短呀。”苏过忍不住捏了捏裹着婴儿的襁褓,却一手捏了个空,不由得惊叹道。
余乳娘耐心解释道:“小公子说错了,这不是短,是矮。”
季璋瞥见跃跃欲试的苏过,开口将其支走,“余妈妈,您带着过哥儿回房去吧,小心莫让他不知轻重伤了这襁褓婴儿。”
“是。”
余妈妈带着苏过以及下人离开,屋内一时之间只剩下季璋与朝云二人。
“坐下说说吧,又发生何事了?”看着眼前平静如水的朝云,季璋倒也不用照顾她的情绪,开门见山直接问道。
“朝云不敢。”朝云欠身行礼,规矩地站在原地。轻微颔首恰好将其眼里的情绪完全遮掩,叫倚坐在饮茶矮桌旁的季璋窥见不了半分。
任妈妈不愧是跟在先主母身边的老人,朝云经过她的教导,早已无了勾栏歌姬的轻浮做派,眼下俨然有了富贵人家千金娘子的知书达理。
“那就直接说罢。”季璋也不为难她,坐直了身子一副洗耳恭听的模样。
毕竟,听到护院回禀的消息时,她还以为将苏轼当作一切的朝云轻则垂头丧气,重则会如失了魂般的行尸走肉。不曾想,二者皆未发生。
只道,其中怕是另有隐情。
朝云公事公办回道:“郎君与刘通判在城墙下捡到一被父母抛弃的男婴,奈何公衙内皆是男子,无人能照料。故而郎君吩咐我将其带回苏府内暂且照料,待为其寻到养父母后再将其送走。”
言简意赅,无一句废话。
季璋却并不满意,“你知道的,我想问的不是这个。”她打量的视线不加掩饰地落在朝云身上,仿佛要将她看穿。
“朝云愚笨,还望娘子点拨,将话说得明白些。”话说到此,朝云又欠身行了一叉手礼。
瞧着下首面不改色绕弯子的人,季璋气不打一处来,忍不住一掌拍在了桌上,“哎!眼下这屋里就你我二人,你怎也学任妈妈揣着明白装糊涂?”
不怕笨人听不懂,就怕聪明人充傻装愣。
朝云若是想回去,她就寻机会将人送回去。眼下这副逆来顺受的模样,敢情反倒是她狗拿耗子多管闲事了。
掌心因拍桌子而留下的红晕缓慢褪去,在倏然静默的空气中散发着热气,轻轻搅动着即将凝滞的气氛。
朝云沉默半晌,在季璋以为这话题会就此掀过时,兀然听见她轻声自嘲道:“给您说了,他就又会在意我了吗?”
或许他自认为藏得很好,但察言观色可是她之前的看家本事,怎会瞧不出他的渐行渐远。
此话一出,朝云故作镇定伪装出的平静盔甲,应声裂开一条缝隙。争前恐后溢出的死气瞬间将朝云笼罩,看得季璋内心闪过一丝不忍。
又是一为爱所困的可怜姑娘。
季璋本以为她又有其他目的,这才出口质问。不曾想,竟直接让她将好不容易止血结痂的伤口再次撕开。
她斟酌片刻,委婉问道:“···所以,你是自愿来我院内的?”
“是。”
朝云说着又行了一叉手礼,“还望娘子莫要嫌弃。”
这段日子,她跟着郎君住在公衙。可这段与杭州相似无旁人打扰的时日,却与在杭州时截然不同。
密州公务繁忙,郎君没那么多空暇时间陪她。失去了琴棋书画这唯一与郎君沟通的途径,朝云不知是她生性多疑,还是无所事事的胡思乱想,她只感觉到郎君对自己的疏远与漠视。
她曾多次想问问他,是不是嫌弃她了。可看着他一身疲惫地回到公衙,无心应付她的嘘寒问暖,却在谈及解救的那些百姓时眼中迸发的异彩后,朝云缄默了。
她心心念念的郎君,不只是风花雪月的大才子,更是一心解救百姓于水火的朝廷官员。
他,终究不会是她一个人的。
故而今日郎君借着这个孩子的由头,想要将她支回苏府时,她一口便应下了。站在苏府面前,目送着载着他的马车离开时,朝云那一刻竟觉得是解脱的。
“嫌弃?”
尽管朝云此刻正遭受被抛弃的情伤,季璋却并不打算将人轻易放入自己院子,“自然是嫌弃的。”
她与苏轼之间的那层“和谐”窗户纸已经捅破,杭州的无名书肆也已暴露。眼下她的本钱大部分投到了城外包下的种菜庄子里,新店还尚在筹备中。
钱如流水般“哗哗”往外流,眼下却一点回流也见不着。他身为密州太守,若真想做点什么,随意一点,对她而言都是灭顶之灾。
故而她容不得一点差池,更不会放任一个有“卧底前科”的人在自己身边。
“熙宁七年,你给你家亲亲郎君通风报信,差点害得我迨哥儿无法归家。这事,我还未追责呢。”
若不是阴差阳错提前发现玳姐儿是女娃,之后度牒有没有已经不重要了,否则她当时一定会直接冲到常州去。
季璋翻出未清算的陈年旧事,好整以暇地看着她,“你觉得,我该如何再次相信你?”
朝云蓦然站直了身子,抬眸直勾勾地看向季璋,“熙宁六年正月初五,您当真以为出门透气是个好借口吗?”
“你从那时便察觉到了无名书肆的存在?”季璋眉头一紧。
她清晰记得,她当时为了防止有人跟踪,特地在别处晃悠了好些时辰,最后才绕路去的无名书肆。
朝云似是看穿了季璋的疑惑,解释道:“不是跟踪,是偶遇。那日我正巧在附近书肆买书,恰巧撞见了无名书肆掌柜李盼儿亲自迎您进去,又亲自送您出来。”
话说到此,后面已然能推出七八分。更别提那日,季璋再次出来时二宝手里还抱着整整一箱子的铜板。
不过李盼儿因躲着李家吸血,甚少漏面,也从未在外人面前以无名书肆掌柜自称。但眼下季璋来不及疑惑她是如何知晓李盼儿身份的,只道:“那你为何不告诉苏轼?”
如今的这番局面若是搬到杭州,占尽了地利人和的她定会日夜蹲守苏轼,让他果断签下和离书。而不是像今日这般,她有心想签,残酷的现实却拖她后腿,不允许她如此洒脱。
密州剿匪还在继续,蝗灾干旱更是如影随形。天灾人祸在前,苏府反被衬得像是绝佳的避难所,故而她并未咄咄逼人。
朝云似是也明白了季璋的考量,直视的视线开始飘忽不定,最后心虚般又定格在自己脚边,“娘子若是想要离开,只能回眉州青神。这天高路远的,自然得需要攒一些车马费。”
“···你还挺善解人意的。”季璋一时竟也觉得她没错,毕竟谁能想到无名书肆被发现后会是这个样子。
“不过,”
季璋话锋一转,坚守着自己的最初看法,“就算你在杭州时替我遮掩下了这事,也不能抵消你通风报信一事。”
雁过拔毛,兽走留皮,做过便是做过。
朝云沉默一瞬,“娘子不是要种菜开脚店吗?我可以帮您在外面跑腿。种菜庄子也行,脚店里帮忙也行,只求娘子收留我。”
苏府只有两位正经主子,一位在东苑,一位在西苑。她不想留在东苑,若不留在西苑,又能去哪儿呢?
“你愿意在外面奔波?”季璋似是没想到她会让步至此,挑眉问道。
在她的印象中,朝云一直都是爱美之人,密州气候干燥比不得杭州养人。如今夏日将至,在外奔波定是要遭受风吹日晒的,这吹弹可破的娇嫩肌肤定会受到侵蚀。
“嗯。”朝云却毫不犹豫应下,速度快得好似还怕季璋反悔,仿佛这是能拯救她的唯一希望,
因为她此刻心里清楚地明白,她不想再回到公衙了。
在那个全是男子的公衙,朝云就像笼中雀一般终日无所事事,唯一能做的便是翘首以盼等待“主人”归来。漫长的等待,只为换取片刻敷衍的温存。
如果是没有思想的真正笼中雀倒也好。毕竟畜生瞧不出敷衍,还会对主人忙中抽闲的逗弄满心欢喜,甘之如饴。
可她不是鸟兽,她有思想,有记忆。她会忍不住胡思乱想,会情不自禁将回忆中的美好记忆反复重温,以此消磨大把的时光。
可当记忆中的完美在脑中反复预演后,现实上演时任何一丝的差错,都在她眼中被放大无数倍。这些差错,都成了他敷衍她的“最大”罪证,如撞钟的撞木一下一下击打着她的真心,动摇着她对他的感情。
可这些千万般思绪,她没办法说,只得自己苦苦煎熬着。朝云一度觉得她若是再这样下去,她一定会疯的。
万幸,她等来了这次重生的机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