图丹嘉措眼睛微眯,回忆在眼帘的夹缝中穿过,青石墙上的雾状血渍渐渐消褪,冰霜寒雪慢慢爬上冰窟。
寒意袭至三年前的一个冬夜,图丹嘉措盘坐在冰窟中闭关修行。冰窟是只有每一任达勒佛才知晓的修行地。
今日,布拉伊宫里极具智慧的老喇嘛给他布置了一项课业:
“众生皆困于尘世扰攘,如置身迷障,诸多杂念,心为境转,不得自在。
殊不知,一切皆为虚幻,诸行无常,诸法无我,烦恼痛苦,皆由心生。
图丹,依你之见,何以勘破这虚妄红尘?”
老喇嘛浑厚的梵音在图丹嘉措脑海中回响。何以勘破这虚妄红尘?这一直击心灵的疑问,让年轻的图丹不得其解。
图丹嘉措静下心来,手中的舍利子绕了一圈又一圈,他相信神佛会给他答案……须臾他辩经:
唯有内观自心,洞察诸般妄念之源,放下执着,方能超脱。
这就是神佛给他的答案,没错,这就是答案 。
图丹嘉措手中的舍利子停下转动,他有些茫然了。这真的是答案吗?
忽然,刺骨的空气中回荡出一道清凉的声音:
“笨蛋,自己试试不就知道了吗?”
这声音辨不出男女,还带着些许嫌弃。
是谁?
图丹嘉措乍然睁开眼,四周空无一人,有的只是冰池里的一朵雪莲。
那是从小就一直在他身边的昆仑雪莲。说起这雪莲,就要讲起他被认作是转世灵童的事了。
图丹嘉措本不是五世达勒,他原只是出生在昆仑岭南的一卓桑派教徒家中的普通婴孩。
他出生那日,岭南天地却发生了吉祥殊胜的变化。粉红的朝霞弥天,微风拂过,含苞待放的格桑花竟提前盛开。
不久,这天地异象就引起了远在布拉伊宫的努尔第巴的注意。
努尔第巴是四世达勒生前最其中的孩子。四世达勒死后,他就一直致力于寻找四世达勒的转世灵童。
这一找,就是两年。终于,这一次,努尔第巴找到了四世达勒的转世迹象。
可第巴并没有马上接回图丹嘉措,而是过了八九年后,才派人去岭南验明他的身份。
图丹嘉措还记得,那天,努尔第巴派了两个服侍过四世达勒的老喇嘛来到他家。
老喇嘛们在他面前摊开了一堆琳琅满目的珠宝器物让他挑选,他却一眼就看中了那个破旧布包,死死攥在手里。
老喇嘛们纷纷惊讶,这地上摊开的只有那破旧布包是四世达勒生前之物,而图丹嘉措却一眼就选中了它。
翻开布包一看,原是粒种子。
后来,又经过了老喇嘛们几天的多重考验,图丹嘉措被证实确实是四世达勒的转世灵童。
紧接着,出生自卓桑教的图丹嘉措就被送到了奉行恪善教的白登寺修行。
年幼的图丹嘉措离开了肆意生长的草原,在冷冷清清的白登寺中日日念经修心。
没有父母温和的呵护,没有伙伴们爽朗的笑容,他能拥有的只是一粒发芽的种子。
种子长啊长,就如同他修行的佛法一样,日日精进,连寺里的老喇嘛也说,他佛法的□□天赋不逊于他的前世。
种子终于开了花,是朵雪莲。
从此,雪莲便跟在图丹嘉措身边,陪他听过白登寺的靡靡梵音,陪他看过布拉伊宫偌大的清冷。
图丹嘉措将雪莲养在了日日修行的冰窟,天寒地冻,有一生灵能陪着他也好。
只是不知为什么这一夜,雪莲竟开口说话了……
图丹嘉措下了石床,闭气不敢呼吸,圾拉着僧鞋,慢慢走到冰池旁,垂眸看向陪着自己日日夜夜修行的雪莲。
“……是你在说话吗?”
图丹嘉措不敢相信地问出一句。
“笨蛋和尚,不是我还能是谁?这里还有鬼吗?!”
雪莲没有“嘴巴”,图丹嘉措却能从它摇晃的花瓣中看出它的愤恼。
图丹嘉措不易察觉地笑了一下:
“抱歉,惹你生气了。”
雪莲“抖抖”轻飘飘的莲瓣,声线里夹杂着得意:“算你有点儿礼貌~”
雪莲突然的“开口说话”并没有让图丹嘉措感到害怕,反而激起了他的好奇:
“你刚才说‘自己试试不就知道了’……是什么意思?”
雪莲没有“脸”的实体,只能通过摇晃莲瓣或者在常年不化的冰池里游来游去,以表达自己的“喜怒哀乐”:
“你真是笨啊!好歹你也是我看着长大的,以前怎么就没发现你这么轴呢?”
雪莲的花瓣又摇了摇,一副大智若愚的口吻:
“我让你自己试试,自然是让进踏进红尘啊。”
“你都没入过红尘,又何谈说起‘勘破红尘’呢?”
那时的图丹嘉措并没有觉得雪莲说的不对。他的父母是卓桑派的僧人,亦成婚结为了僧侣,所以图丹嘉措认为这也是个办法。
但图丹嘉措不知道的是,他所修行的恪善派的教义要求是,门中教徒需恪守清规戒律,不得犯色戒……
年轻的图丹嘉措拥着他的雪莲,踏进了红尘。
他们在夜里秘密逃出布拉伊宫,跑到布拉伊宫脚下的嘎玛,那里有人,有集市,有酒馆,有烟火……
年轻俊秀的图丹嘉措很受酒馆里的姑娘们喜欢,酒馆的老板娘梅乃自然也很欢迎这个能给自家酒馆带来生意的年轻人。
雪莲鼓励他和红尘中的姑娘们相恋,只有知道爱是什么,才懂得如何割舍,如何勘破红尘。
图丹嘉措很听雪莲的话,他照做,有感而发地唱了一首又一首的情歌。
只是,唱情歌时,图丹嘉措脑海中闪过的不是酒馆中姑娘们貌美靓丽的身影,而是……
冰窟中,冰池里,那一朵摇曳的清冷。
此后很长一段时间,雪莲就这么白日里陪着图丹嘉措在冰窟中修行佛法,时不时发表一下自己对佛经的见解。夜幕降临之时,雪莲则又随着图丹嘉措坠入红尘。
可大雪终究掩盖不了布拉伊宫后门外的那一连串脚印,图丹嘉措的秘密还是被努尔第巴发现了。
努尔第巴发现了他们雪域高原的活佛啦,竟然被红尘迷了眼,更可笑的是,拉他下神坛的似乎并不是雪域上的姑娘们,而是一朵开了灵智的雪莲……
努尔鹰一般的眼睛,仅需小小试探一番,他平日里又敬又怕的活佛啦,竟然眼神里有了慌乱与羞怯,这显然破了恪善教的戒律!
努尔借此胁迫前世是他师父的五世达勒图丹嘉措放权,否则他将昭告雪域,他们所敬仰的活佛啦佛心不坚,不配受雪域的敬贡。
而那雪莲,就是罪魁祸首!
慈悲又祥和的图丹嘉措,看着懵懂性纯的努尔哈撒消散在记忆之中,转而替代的是眼前这个眼露青黑,香檀之气也掩盖不了他浑身弥金恶臭的努尔第巴。
吉祥殊胜的图丹嘉措只是笑着淡淡地说了一句:“都听你的,孩子。”
又是这副悲天悯人的模样!努尔第巴厌恶极了。
自此,昆仑雪域之中,只闻努尔宫中坐,不闻图丹雪中行。
但是,权利是会熏心的。
努尔第巴掌控的越多,想要的就越多。活佛啦那个位置,他也想要。
活佛被恶鹰窥伺,一次又一次被挠破袈裟。
而图丹嘉措只是浅浅地笑着说,努尔只是没有看破权势的虚妄,对他一再忍让,无限包容。
直到……努尔将鹰爪伸向了雪莲。
据耳目所言,活佛啦之所以佛法高深,全赖得开了灵智的雪莲点拨教化。
耳目们不止亲眼一次看见图丹嘉措在雪莲的傍身修行下,佛法大涨。
聪慧如图丹嘉措,察觉异动后,又重新将雪莲养在了非他与雪莲之气息不可进的冰窟绝境。
可没想到的是,不出两年,昔日生机勃勃对他颐气指使的雪莲,竟然慢慢凋零了。
图丹嘉措轻轻拾起雪莲掉落在冰池中的枯瓣,手有些发抖,语气也不稳:
“你怎么掉莲瓣了?”
“大笨蛋,你以为我一朵如此平凡的雪莲为何能与你说话啊?”
“还不是因为我身上附了魂,启了灵智。现在不过是魂要渐渐消散了,我的莲身……也要支撑不住了。”
只不过,寻常的魂附在其他器物上,最多半年便消散了。可这附在自己身上的魂,竟然坚持了近三年之久……也不知适合来历。
雪莲默默嘀咕,没有将心里话说出口。
平日里被雍民们高喊着“活佛啦!活佛啦!”的图丹嘉措不复端庄持重的模样,眉头轻轻皱起:
“我不想你死。”
“嗐,你都做和尚多久了,怎么还不会看淡生死啊?”雪莲故作释怀地调侃。
我看不淡生死,亦没有看破红尘……
图丹嘉措没说话,只是一股湿热涌上眼眶,雪莲在他眼中逐渐模糊。
雪莲装作没有看见图丹嘉措湿红的佛眸,略带叹息道:
“我也真是无用,没有维护好附在我身上的魂,也不知它的主人怎么样了……”
图丹嘉措噙着泪水,抬腿上前一步,两指轻轻点在雪莲的蕊心上。霎时,一名豆蔻少女的脸就浮现在图丹嘉措脑海中。
是周唯锦的模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