观徽走出佛堂之时,太子正候在院门外,捏着糕点碎屑投喂缸中的小鱼。
远远看见观徽出来,他嘴角扬起一抹温和笑意,隔着院子向她招手。观徽走近了,他忧心道:“你阿娘如何了?我听到她的哭声,生怕有何意外。”
观徽乖巧地说:“阿娘答允嫁人了。”
“是吗?”太子惊喜地手上的半块糕点都扔进水缸里,任鱼群争抢:“这实在是一件喜事,难怪世人说母女连心,这世上只有你才能叫你阿娘开怀。”
太子摸着观徽的脑袋:“你可是立了大功,阿徽,你想要什么?金步摇吗?舅舅再送你一套头面可好?”
观徽依恋地抬头望太子,却摇了摇头:“舅舅,我不要那些。”
“那你要什么?”太子垂眼望着她,笑意吟吟。
观徽指着他手上的旧扳指:“舅舅把它送给我好不好?”
太子轻笑出声,手指摩挲扳指,弯下腰摸着外甥女儿的脸,笑说:“这只是一件旧物,也不是女儿家戴的。若你喜欢,舅舅命人给你打几只精巧的戒子,你是喜欢金子做的?还是镶嵌宝石的?”
观徽却还是摇头:“不,我只想要这个。”
她依恋地用脸颊蹭着太子的手掌:“这是舅舅的东西,阿徽不想要金银,只想要舅舅的东西。这样,阿徽思念舅舅时,看到它就如同见到了舅舅。”
太子弯腰凝视她的眼睛,观徽眼中尽是孺慕,逐渐泛起水汽:“舅舅,阿徽知晓您忙,不能时常见阿徽。可是如今阿徽只剩下您与阿娘了。阿娘念着哥哥,不愿意见我,阿徽就只有您了。”
“舅舅,如今只有您疼我了。”
太子摸了摸她的脸,最终将扳指取下,递给她:“真是个傻孩儿。”
阿徽却如同抱着至宝,珍而重之地捧在心口。太子看着她满足的模样,笑了。
回去的路上,观徽却显得有些焦躁。太子看在眼里,问她:“这是怎么了?”
观徽忸怩着说:“舅舅送了我扳指的事儿,能否不对外说?”
“为何?”
观徽十分不好意思:“您许久不曾去看郡主,郡主想念父亲,我若在此时捧着您赐我的贴身之物回去,郡主该如何伤心。”
太子笑着打趣:“素威首饰何其多,如何会与你怄气。”
观徽抱着扳指傻笑:“舅舅不懂,金银都是俗物,长辈的心意才是千金不换。郡主不在乎身外物,却在乎您的注意力在谁身上。”
“你呀你。”太子无奈地点头
入夜,观徽取了针线,在烛火下缝补着破损的衣裳。郑婉月看她可怜,主动说:“阿徽妹妹,我的箱笼里还有几件小了的衣裳,你若急着穿,不若先穿我的?”
她生怕观徽误会,急忙又说:“制衣要时间,过几天叫绣娘做好了新衣裳,我再送你新的。”
观徽笑着摇了摇头:“良娣为我准备了足够的衣裳,这一件是见我阿娘时穿过的,我才格外珍惜。”
“原是如此。”郑婉月怜惜地揉了揉观徽的脑袋:“往后还有许多机会呢。”
观徽对着她笑:“婉月姐姐快去睡吧,我手艺不好,还要慢慢缝呢。”
郑婉月不作他想,打着哈欠爬回了床上。观徽摸着衣服夹层里的硬物,低下头将补丁封死。
……
“江嬷嬷。”浣衣的宫女见江桃亲自取了衣裳去洗,捧着笑脸恭维:“您真是勤勉,难怪张宫正器重您。”
江桃说:“东宫里头的宫女太监,也不比外边。你们粗手粗脚的,万一洗坏了绸缎衣裳谁又来负责。”
宫女连忙说:“江嬷嬷想得周到!”
身旁的宫女也说:“是呀,从前周嬷嬷最疼爱你。若非是崔珠惯会捧着周嬷嬷臭脚,挑拨离间,让周嬷嬷对您生了误会,怎么也轮不到崔珠那尖酸的小蹄子上位。”
江桃似笑非笑地看着说话的金朵儿,从前欺负自己最狠的除了崔珠,就是她。如今自己一翻身,她却又捧起了自己。
金朵儿谄媚道:“您这么勤快,全不似从前那周嬷嬷,一身懒骨头,从不干活。”
江桃笑着听她恭维完,也不说话,抱着衣裳就回了屋子里。
金朵儿对着她的背影啐了一口,向身边的宫女说:“看她那得意的样儿,知道的是个嬷嬷,不知道的还以为做上女官了呢!”
江桃没有在意身后的闲言碎语,抱着衣裳走到屋内,找到领口绣了一株狗尾巴草的衣裳,看那拙劣的针脚就能确认那是观徽的绣技。她如从前一般将衣裳仔细检查一遍,原以为还是不会有收获,却不想在补丁处摸到了硬块。
她心里一喜,这些日子过去,观徽一直没有传消息回来,她心里难免惶恐,毕竟只有她自己知晓,她这所谓的嬷嬷做的有多心虚。
想到几日前,若非观徽从太乐坊缝了字条在衣裳补丁里,她如何都想不到观徽竟然能混进东宫里去。江桃心思飘忽地将观徽的衣裳藏到柜子里,才装作从屋子里取了上等皂粉,又端着木盆走出去。
她如今的日子比从前不知要好过多少,只洗了小半盆衣裳,吩咐宫女替她晾挂好,转身就回去屋子里,堂而皇之地躲懒。
金朵儿盯着她背影,手上的棒槌狠狠敲在地砖上:“有什么了不起的。”
江桃将门锁了,窗子留了一条缝观察外边。从柜中取了衣裳,用剪子将补丁拆开,取出一张字条与一只扳指。
江桃认真将字条看完,手指下意识攥紧扳指。半晌,她笑起来,点燃蜡烛,将字条引了火烧干净。
这日,张宫正照例来巡查浣院,彼时江桃正躺在屋子里睡大觉。金朵儿见机,立刻向张宫正告状:“她日日都这样躲懒,从前周嬷嬷好歹还会盯着我们干活,她却如此不尽心。”
这些日子以来,张宫正暗暗探查太子的动作,并不见有什么不同寻常。她的耐心愈发被嚣张的江桃消耗殆尽,今日如此,更是让张宫正抓到她的把柄。
“你们好生干活,我进去看看。”她沉着一张脸进了江桃的屋子,哪怕门窗紧闭,也叫院中蹲着浣衣的宫女们心思都跟着飞了进去。
谁都盼着江桃倒下,下一个嬷嬷就是自己。
江桃早就听见了外边的吵闹声,可她仍旧躺在床上,一动不动。张宫正进来时,正看到她这副死样子,怒从心头起,上前掀了被子叱骂:“我看你这嬷嬷也是当到头了,整日偷奸耍滑,你以为你这副样子能叫太子保你?”
江桃便顺势从床上爬起来,不待张宫正反应,扑上去厮打她:“好你个老婆子,竟然这般骂我,你可知太子殿下叫我……”
话说至此处,她却住了嘴。像是才反应过来似的,抓着张宫正头发的手松开,冷哼一声:“与你这老婆子说了你也不懂。”
“你……你……”张宫正几乎被气疯了,这些年以来,不说是在面上给她难看,谁又敢与她动手!就是皇后娘娘,也不曾这样粗蛮地对待她!
她可是太后娘娘留下的老人!
江桃对她的反应嗤之以鼻,抬着下巴狂妄地说:“哼,实话告诉你吧,太子殿下许诺我来日入东宫做奉仪。”
她扬着头,脸上浮现着愚蠢的雀跃。张宫正先前被她气得不轻,如今又被她蠢笑了:“少拿太子殿下作挡箭牌,莫说我不信你,哪怕此事为真,一个小小九品奉仪,真当我怕了你不成?”
“我可是有太子殿下撑腰!”江桃似乎不满她的怀疑,气红了脸,猛然扑回到床铺上,从枕头底下摸出一枚绿松石扳指:“睁开你的狗眼,我江桃有容貌有才学,若非家中获罪,如今我也是官家千金,如何配不得太子!”
张宫正被她的一番话惊住,目光落到她手中的扳指上,脸皮一抽,果真是太子随身之物。然而望着面前浅显粗陋的江桃,她又如何能信太子会看上这样的人。
然而江桃却生怕自己被看低,威胁地说道:“你别以为你有多聪明,你安插在东宫的那个小宫女,你当殿下不知是谁?”
“休要信口雌黄。”张宫正抬手理着散乱的发髻:“你以为乱说一通我就会被你吓到吗?”
“是藏在宋良媛宫里吧。”江桃指着张宫正嗤笑:“你当你有多聪明,若非你总爱自作聪明,殿下怎会对我委以重任。张宫正啊张宫正,你惹殿下的眼了!”
张宫正理着自己的头发,不曾察觉的时候,手指已然抖了起来。心脏跳得越发快,一颗心好似要冲破胸腔。
江桃浑不在意她的反应,宝贝似的将扳指捧在胸口:“殿下对我的心意,你这年过半百的老婆子如何能懂?”
张宫正望着她的面孔,嘴里缓缓吐出两个字:“蠢、货。”
被人卖了尚在沾沾自喜。
她回想到这些日子打探的消息,东宫内风平浪静,太子也不曾关注掖庭,仿若真的十分信任她这个半路投靠的宫正。却原来……将宝压在这蠢货身上。
张宫正倏然惨笑,就这样的蠢货,殿下却用来对付自己。的确也奏效了,聪明人不怕与聪明人对弈,只怕碰上莽撞的蠢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