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珏猛地看向她,时间仿佛静止一般,只有军旗猎猎作响。
蓦地,他开口道:“番号,姓名。”
拖着温瑾的两名金鳞卫停下动作,温瑾狼狈地跪坐在地上,哽咽地说出春生与何大叔的部队番号与姓名。
萧珏着人下去将那两人带回军营,之后挥手让其余人等都退下了。
高地之上,现在只有温瑾与萧珏两人,他拿下面具,蹲在温瑾身前。
她满面是泪的模样,尤其是那双空濛悲伤的双眼落入他眼里。
他抬手为她拭泪,喉头动着,想解释。
然而温瑾一手打掉了他的手。
她的泪珠从眼中滚落,眼中没了水雾遮挡,萧珏终于看清她的眼神,带着一丝怨愤与恨怒。
他心中一凛,把话咽了回去,解释什么呢,有什么好解释的,他早就不是什么好人了。
她若能懂,何须他解释,她若不懂,他解释也无用!
萧珏捡起她掉在地上的鞋子,想给她穿上,然后被扣着脚腕的人暗暗与他角力,坚决不从。
比之寻常的女子,温瑾的力气算大了,毕竟她一向运动锻炼,然而比之萧珏,却是小巫见大巫,任凭她怎样使劲,她的脚腕在他掌中纹丝不动。
他给她穿上鞋后,没再说话,重新扣上面具离去了。
温瑾没有起身,没有转头,没有看到他离去的背影。
她坐在地上,缓缓抱住了膝盖,指尖落在脚腕,还能触摸到他留下的温热。
眼泪又不争气地流出来,飘在萧瑟的西北风中。
为什么萧珏是这样的人呢,她想不通。
不,其实她从未真正了解过他,她甚至没有真正去了解过这个时代,她总是活在自己的世界里,用所谓现代人的方式去思考问题,拒绝接受这个时代的规则。
对于萧珏的了解,她仅仅肤浅地停留在他出众的外表和尊崇的地位上,其他的一切,一无所知。
她是不是活得太自我了,或许萧珏有自己的原因,她应该去多了解一下他,听听他的解释。
温瑾茫然,混乱,甚至自我怀疑,但心里还在为萧珏开脱,直到傅云遣吉祥来通知自己何大叔与春生带回来了。
温瑾心中一松,好在何大叔与春生没事,不然,她真的不知该如何去面对萧珏。
她急忙让吉祥带自己去看何大叔与春生,然而吉祥却面色不佳,欲言又止。
“怎么了?”温瑾心头浮涌出一阵慌乱,“他们受伤了?”
吉祥并未回答,只道:“姑娘跟我来吧。”
这种不详的预感越来越重,温瑾跟着吉祥往营地深处走去。
秋风卷着沙砾刮过脸庞,她可以闻到其中裹挟的血腥味。
视线越过来来往往的士兵,不远处被抬着的担架映入眼帘。
温瑾心头一空,脚步有些踉跄,吉祥见状忙搀住她。
她甩开吉祥的手,在士兵惊愕的目光中狂奔,束发的缎带被风扯落,黑发糊了满脸也顾不上。
“芙玉姑娘——”
吉祥的声音被她远远甩在了身后。
“停一停,抬担架的停一下!”
她焦急地呼喊着让抬担架的士兵停下来——直到看清担架上双目紧合面容死灰的何大叔,他那简陋的甲胄已然四分五裂,前胸血肉模糊。
她骇然地倒退半步,指甲掐入掌心,瞳孔剧烈收缩着倒映出面前这具残破的躯体。
指尖悬在躯体上方颤抖了几息,最终落在何大叔的眼皮上。
掀开的瞬间,扩散的瞳孔映着灰白的天,像两颗泡发的黄豆。
她不死心地去摸颈脉,隔着板结的血痂,皮肤下的血管安静地如同枯井。
瞳孔涣散。
没有脉搏。
他死了。
刹那间,瘆人的伤口与化成实质烧焦味,血腥味,好像都卷入她的视野,把她整个世界渲染地畸变,错乱,扭曲。
她感觉到脑海中不住铮鸣,人声风声兵戈之声仿佛都被隔在很远的障壁之外。
右腿先失了力,膝盖猝然砸进砂石地里,她跌倒在地。
忽然,前面一个担架上传来咳嗽之声。
温瑾骤然抬首,最先撞见的是一节青灰肠体,从被洞穿的脏腑中垂落出来。
担架上的人没死,但连呻吟也没有力气了,他在咳嗽,因为平躺着无法顺利吐出血,所以血呛住了他。
温瑾的目光缓缓落在担架那人脸上,那么熟悉。
视觉的巨大冲击瞬间摄住了她。
“春生......”她不可置信地呼唤着春生,挪向他的担架。
抬着担架的士兵把担架放在了地上,温瑾终于看清了春生的脸。
那张年轻的,稚嫩的,本该充满朝气的脸,现在被死气笼罩。
他听见了温瑾的声音,勉强抬起眼皮,寻觅声音的来源。
“姐,姐姐……”是错觉吗,我居然看到你了。
“是我,我在。”
温瑾不敢去看他的伤口,她眼中的泪水大颗大颗地掉落在春生脸上,泪水湿润温热的触感让他感觉很悲伤。
他动了动手指,想为她拂去泪水,但他连抬起胳膊的力气也没有了。
黑暗在侵蚀着他的视觉,听觉,嗅觉,触觉,幸好,他还可以听见她的声音。
他听见她在在呼喊军医,在哭泣,在叫他的名字。
春生,春生,他第一次觉得他的名字这么好听,从她的嘴里念出来。
可惜他在春天出生,却要在秋天消亡。
“别,哭……”
温瑾看到春生的嘴唇在动,那微弱的声音让她无法听清他在说什么。
她擦着模糊掉视线的泪水,似乎这样就可以听清他的字句了。
她颤抖着握紧他的手,不知是在安慰自己还是在安慰他,颠三倒四地重复着“军医就要来了,你没事的,一定能活下来的。”
春生轻轻摇了摇头,又是呛出一口血,他的唇瓣小幅度地张张合合,发出的微弱的音节已经无法连成字句。
他其实还有很多话给温瑾说。
姐姐,不要为我哭,不要这么伤心。
我喜欢看你笑着。
你要一直开开心心的。
我其实,不只把你当做姐姐。
我其实……
心悦你。
他的手终于从温瑾的手中垂落。
温瑾无法形容自己的感受。
就好像一件珍贵的易碎品突然从她手中掉在了地上,她来不及反应间,它已经摔地四分五裂。
她怃然地看着他的手,视线又挪至他的脸,世界消音了片刻后,悲怆难耐的嘶喊从她的喉间磋磨出来。
“春生!”
“春生!春生!你不能死,你不能死!”
“你还要回江陵的,你还要继续读书的。”
“你忘了吗,你告诉我,战争结束你想继续读书,你想去考科举,或是当个夫子。”
“你记得吗,我之前告诉你我要回江陵做个小本生意,你还说要光顾我的小店呢,你怎么能这么早早走了。”
“你才十六岁啊!为什么啊,为什么!”
“他才十六岁啊,为什么不救救他,求求你们救救他啊!”
她绝望地看向周围,她不知道她在朝谁哭求,她感觉到彻骨的无助与寒冷。
可是没有人回应她,没有人回应她为什么这个世界这么残酷,没有人回应她为什么一个十六岁的少年要遭受这样的命运。
日暮西斜,温瑾嘶哑的尾声渐渐被风沙磨成气声。
她终于安静了下来。
她想伏在春生的身上,抱一抱他,可是他的肠子在外面。
于是她小心翼翼的整理着他的肠子,塞进他的腹部。
她的动作轻柔,缓慢,一丝不苟。
既而,她伏在他的身体上,轻轻抱住了他。
春生,你冷吗?
你一定很冷吧,你的身体那么凉,一点温度都没有。
我给你和何大叔准备了秋日的衣物,可惜我拿来的晚了。
你知道吗,其实我已经把你和何大叔一家当做家人一般的存在了,我来到这个世界上,是你们救了我,然后教我去谋生。
可是我没照顾好你,明明,明明我可以早点把你从现在的队伍中调出来。
明明只是给萧珏一句话的事情。
对不起,对不起……
*
夜幕四合之时,数条甬道全部打通,进攻的战鼓擂响。
梁军通过地上甬道源源不断迫近城门口,城墙上的弓箭奈何不得半分,不消片刻,冲车冲击城门的声音便传来。
与此同时,数百名士卒攀着云梯前赴后继直登城头,空中不时有士兵从云梯跌落,亦有人侥幸登城却寡不敌众立时被砍翻在地。
一时之间,厮杀声,破门声,惨叫声此起彼伏。
前兵分散了守军注意,后兵则无需再通过甬道接近城门,冲锋的角声吹响,梁军如潮水般涌向城门,登城者愈多,厮杀声愈烈,火光愈旺。
萧珏站在高地上观战,不远处血色的火光映在他狰狞的面具上,青色的鬼面愈发可怖,森白的獠牙愈发嗜血。
他缓缓揭开面具,脸上并未有即将破城的喜悦,眼里尽是阴翳——那种平日里被刻意压在眼底的阴翳,以及一抹不易察觉的疯厉。
他用力摩挲着那张面具,似乎在竭力忍耐什么,当指尖摩挲到尖利的獠牙时,他兀自开口,声音平静地诡异:“曾野和他的全家老小都要留活口,我亲自处理。”
“对了,不用招降,所有上邽守兵,一概格杀。”
傅云吞咽了下:“是,属下这就去安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