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瓣婆诃般若的盛开,意味着婆诃般若与殷稚鱼的身体结合得越发密不可分,这是好事,也是坏事。
因为这代表她可以调用的灵气大幅度增加,但是,与此同时,这对她身体的负荷也就越重。
清玄道人手指拂过殷稚鱼的手腕,女孩腕骨轻抖,硬生生按捺下躲避的本能,她抿唇,一声不吭地等着清玄道人的诊断。
清玄道人见多识广,很快得出结论,他肃下脸,“不能继续等了,稚鱼,你需要将肉身淬炼至辟府期。”
引气辟府凝丹,是修行最基础的三个阶段,而殷稚鱼刚刚引气,而辟府对她而言不难,只是需要花费些许时间,可她现在最缺乏的,偏偏就是时间。
殷稚鱼下意识看向清玄道人,等着看自己这个便宜师尊能够提出什么剑意。
他广袖一抖,手掌上浮现出一座精美玲珑的宝塔法器,雕琢得分外逼真,仿佛一座高塔等比例缩小,敛着晦涩的光泽,一看就知道品阶不凡,是件难得的法器。
“这是问心塔,”清玄道人介绍,“是我的师尊所赠予的法宝,共有七层,正适合你现在入内修行。”
殷稚鱼睁大眼,满眼都写着好奇,“问心塔?”
“是的,”清玄道人一甩手,宝塔落在宽阔的大殿中心,开始放大,他微微仰头,凝视着那座高塔,目光微微怀念,“问心塔是模仿着乾虚派的至宝炼心塔所打造的法器,虽然只是仿制品,却也是一件不可多得的法器,它的最顶层,珍藏着一缕云璃剑主留下的剑气,你若是能够走到第七层,有所感悟,那么必然能够修出属于自己的剑意。”
问心塔这样的至宝,如果不是清玄道人在乾虚派地位不低,加上他看重殷稚鱼,未必能够拿的出来,毕竟,能够和数千年前的那位剑主扯上关系的东西,无一都是宗门的镇宗之宝,云璃当年名动九州五府,一剑动山河的风姿无人能及,即便千年光阴悠悠而逝,但依旧有人记着她。
毕竟修道者的寿岁相当漫长,即便大道无情,每年都有同伴倒在半路上,但也不乏有登顶者。
这是个好机会,然而殷稚鱼微微迟疑,没有立刻答应。
清玄道人看出她的踟蹰,“稚鱼可是有什么顾虑?”
殷稚鱼如实道,“师尊赠予我的秋水剑之前在打斗中出现了破损,我本来想寻二师姐帮忙修复。”
“这个简单,”清玄道人一听就应允了下来,他微微一笑,“你二师姐虽然惫懒,但对于新入门的师妹这么一个小小的要求,肯定不会拒绝的,稚鱼就放心交给为师就好了。”
既然他这么说了,那么殷稚鱼就放心将秋水交给了清玄道人。
问心塔共有七层,虽然比不上乾虚派里的炼心塔来规模庞大,但是占地面积同样不小,若要彻底放开,大殿肯定放不下。
清玄道人将问心塔放在殿后的院子里,同时设下禁制,看到殷稚鱼踏入大门才转身离开。
所谓的问心,就是梳理自己心防的漏洞,同时坚定自己问道的道心。
殷稚鱼刚刚入道,她的道心并不坚定,她甚至都没有求道的方向。
问心塔于她而言,当然是个好机会,问心塔封存着云璃剑主的一缕剑气,长年累月下来,整座塔都被那缕剑气所浸润,虽然微弱,但是至高大能留下的一缕剑气,再弱小也对她颇有进益。
少女步履轻盈,脸颊两侧黑发绑成细细的一绺,在浓密的发间用红绳系起来,露出白皙的耳垂,她今天穿着姜雲赠送的胭脂罗裙,裙裾柔软旋开,一扇扇的波光明艳,潋滟着初春的艳日,灼灼灿烂。
她已经踏入了第一层。
面前的场景变换。
四周黑暗了下去,又有光影绚烂浮现,如同吉光片羽,在她的瞳仁里一片片的碎掉。
殷稚鱼安静地看着。
哒哒哒——
是高跟鞋摇曳生姿的声音,那是个女人,长的和殷稚鱼有七八分相似的女人,只是比起殷稚鱼的明媚,她的容貌更偏向于艳美,她衣着华艳,漫不经心地往前走,忽然一顿,垂眸往下看去,看见扯住她裙摆的小姑娘时,勾着唇笑了。
那笑容并不友善,甚至透出几分厌恶来。
她将裙摆从小姑娘的手中抽出,无视她茫然喊出的妈妈两个字,头也不回地离开。
小姑娘跌在地板上,走廊上铺了地毯,她其实没有摔疼,只是落寞迷惘地低下头,慢慢抱紧了那个紫色的星黛露玩偶,像是孤独的幼兽,既可怜,又脆弱。
她咬紧牙,眼泪大颗大颗地落下来。
没有人搭理她。
殷稚鱼叹了口气,她走上前,轻柔擦去小姑娘脸上的眼泪,依稀看得出相似的两张脸互相对视,如果不是问心塔提起,殷稚鱼甚至要忘了这段记忆。
这是她的上一辈子。
没有人爱她的上一世。
联姻诞下的孩子,因为生产时让母亲吃足了苦头,所以母亲并不喜爱她,甚至厌恶她,而父亲另有所爱,同样不喜欢这个女儿。
“别哭了,没关系的,长大以后,你自己会爱自己。”
殷稚鱼戳了戳她的软腮,小家伙婴儿肥未褪,看起来白白嫩嫩的,像只塞满奶油的雪媚娘,甜软又乖巧,可爱得紧,她看着都想捏一捏。
小家伙安静抬起头,星黛露玩偶的眼睛和那双乌亮的眼睛一起,缄默望着她。
殷稚鱼手上一空,她站起身,慢条斯理地拍了拍手。
哭泣的小姑娘,和那只星黛露一起消失了。
第一层问心塔过了。
微弱的剑气游走在她的周身,悄无声息地潜入她的经脉之中,它挤压着她的血肉,柔嫩的肌肤沁出淡淡的血丝,又在婆诃般若强大的恢复能力下愈合,而后变得更加强韧。
殷稚鱼甩了甩手,觉得这一次问心塔进的不亏。
而玄枵峰上,清玄道人像是感觉到了什么,抬眸往上看,虽然视野被繁复葱绿的草木所遮掩,但是以他的修为,依旧能看到高耸肃穆的宫殿,以及伫立于后的古朴高塔。
第一层塔尖上挂着的铜铃,急促又无声地摇晃起来。
他忍不住笑,“稚鱼的天赋不错,心性也可以,这么快就过了第一层。”
“毕竟,”孟轻音在一旁懒洋洋地接话,“她可是师尊你收的弟子。”
“不过师尊,”孟轻音捧着脸,虽然她十分相信自己师尊的判断,但将一个入门还没几天的弟子扔去问心塔这种地方,清玄道人真的靠谱吗,“就连大师兄,也是在入门第三年才抵达问心塔第七层,你觉得稚鱼师妹现在进去行吗?”
她问得十分含蓄,本来是想问清玄道人是不是脑子抽了,非要殷稚鱼现在挑战高难度。
清玄道人沉默了一会,叹息,“稚鱼和傅凛不同,这次,本也不指望她走到第七层。”
孟轻音知晓师尊这次行事必然是慎重考虑过了,当即将这件事抛之脑后,她伸指,弹了下秋水剑的剑面,熠熠水蓝的秋水剑,剑身仿佛流淌着清澈的水色,那些细碎的裂痕并不明显,她凑近了一点,上上下下,仔仔细细地打量了一遍。
“那个,轻音,”清玄道人咳了声,“秋水剑的修复,没问题吧。”
“这点小破损,师尊莫要小看我,”孟轻音轻描淡写,她将秋水剑收起,“师尊这次是为何在外逗留了这么久,还是……”
清玄道人挥了挥手,示意她噤声。
孟轻音蹙眉,还是没有继续说下去。
——第二层了。
殷稚鱼感觉得到,这一层的剑气,要比第一层更加鲜明,也更加强烈,当然,对她的磨砺效果也更好。
她的经脉被拓展得更加宽阔,灵气汹涌的流淌,洗涤着她的身体。
殷稚鱼晃了晃脑袋,去看眼前的场景。
不是上一辈子,是她作为卫国公主殷稚鱼的记忆。
这件法宝,能够探测到这么多记忆,某种程度上,也可以说十分厉害了。
殷稚鱼发现自己身高开始缩水,视野高度急速下降,晃得她有些头晕脑花,好不容易才定了下来。
“班班。”一截浅紫色的水袖从身后探出,抱住殷稚鱼,女子的嗓音轻柔婉转,殷稚鱼偏头,用脸颊贴了贴女子的侧脸。
她笑吟吟地问,“一个人在想什么呢?”
这是她这一世的母亲。
梅夫人。
殷稚鱼其实对梅夫人的印象不怎么多了,她过世的早,在殷稚鱼六岁的时候就去世了,然而纵使记忆零星细碎,但留下的大多数相处的回忆,都是温馨而又美好的。
“娘。”她稚声喊,得到梅夫人含笑的回应。
梅夫人与卫王青梅竹马两情相悦,她身体病弱,宫殿里终年弥漫着清苦的药香,卫王爱她,不纳二色,后宫仅两人以及梅夫人花费极大的精力才诞下的双子。
外界对于梅夫人有失偏颇,看她一直喝药,就总觉得她是个温婉细腻的女子,但实际上,殷稚鱼对于梅夫人的印象更偏向活泼开朗,她会在后宫亲手和双子种下一院的紫藤,会给卫王做吃食,虽然十有八九她做的东西都不能入口,卫王哭笑不得,但还是只能将夫人做的东西全数吃下去。
她眨了眨眼,嗓音很轻,“我该走了。”
梅夫人捂住她的眼睛,并不意外,只是温和地问,“班班为什么不愿意多陪娘亲一会?”
“这不是我应该留下的地方。”
殷稚鱼垂眸,指尖搭在梅夫人的手掌上,却没有去掰。
“真冷酷啊。”
梅夫人尾音透出一点轻飘飘的笑意,从身后抱住她的女子,捂住她眼睛的手掌都瞬间虚化消失,像是沙塔倾倒的刹那,流金定格住光辉华美的光阴。
殷稚鱼这具稚嫩的小身体长大了些许,她周遭场景再次变换,她看了看,是梅夫人的寝宫。
轰隆——
雷声轰然泻落,滂沱大雨急切地降落,将这间宫殿与外界割裂开来,自成一方孤独的小世界。
殷稚鱼大概知晓这是什么时候了。
她偏头,看到身边依偎着的,和她长的一模一样的小女孩。
殷稚鱼咽下想要说的话。
是梅夫人过世的那个夜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