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晨起,露珠儿挂在院里松针尖儿上的时候,林氏身边的张妈妈过来了,云珠打帘子请她进来。
梨月正在伺候她穿衣。
“妈妈怎么过来了?”
眼下天还未亮,她昨夜又睡得晚,头昏昏沉沉的,只是还得去荣安堂请安,她不得不强撑着坐起身来。
“一早太爷那边让人传了话来,让咱们各房的主子们今早去上院用饭,夫人让我来跟您说一声。”见梨月在熏衣裳,她便接过了给小姐梳头的活计。
赵明宜咦了一声,问道:“今天不是初一十五,也不过节啊,祖父为什么让我们去上院?”
赵家按惯例便是初一十五还有年节之类的,各房要在一块儿用饭,余下的时候便是厨房送到各处自己用自己的。今天倒是奇了,是有什么事情发生吗?
张妈妈给她梳顺了头,正思索着挽什么髻,闻言面色不变,却是低下身凑到小姐耳旁小声地说了些什么。
赵明宜眉梢动了动:“大哥升任右佥都御史?这是什么时候的事,我怎么不知道?”她有些惊讶,又有些欢喜,却不敢在张妈妈面前表露出来。
母亲叮嘱过让她不要亲近大哥。
“嗐,就是今早的事儿,宫里大监送来的诏书,太爷还留人喝了茶。”张妈妈手下翻飞,说话也不耽误:“老太爷今儿个高兴,今早还让管事的开了酒窖,让人醒酒呢。”
赵明宜嗯了一声,转过头来让梨月给她换一身衣裳:“我穿绯红绣海棠花那个吧……”
今儿是个好日子。
梨月嗳了一声,转身去柜子里找,一边笑道:“您可少有穿这样鲜亮的颜色。”
赵明宜心虚地转过了头去。
等他们到上院,天已经差不多快亮了。只是路上还有点黑,四处点了灯笼,池边有水灯,早晨灰蒙蒙地看竟也好看。
林氏带她去的路上叮嘱她:“昨夜发生了那样的事,今早这顿饭怕是吃不安生,你乖乖地就好,跟着我与你爹爹,不要说太多话。”
她点点头,又分神去赶身边的虫子。
夏天快到了。
上院点了烛火,丫鬟婆子比之二院多了许多,仆妇们往来传菜,还有管事的拎了酒坛子进来,看着很是热闹!
她爹爹已经到了,坐在主桌下首第二个席位,但是看着不是很高兴,正在跟坐在一旁的三叔父说话。
“蓁蓁来了……”
父亲看见了她,招来一旁的丫鬟让给她先上一盘糕点:“最好是热的,再上一杯羊奶。”
赵明宜跟在林氏后面,听见他吩咐了这些,心里说不出来的滋味。
她爹对她也不完全是漠视。他最爱他的书画,最喜欢晗音,然后是母亲,只有等最后转了一圈,才能发现边边角角里的小女儿。
林氏闻言,眼皮子却是跳了跳。
赵明宜却没说她不能喝羊奶,只拉着母亲坐在了女眷那一桌。
不一会儿,老太太也来了,明湘陪在她身侧,面容如花,好像说了句什么,逗得老太太开怀大笑。
“六妹妹今儿怎么来这么早。”明湘看了她一眼,扶着老太太上了座,又扫了眼她面前的糕点跟羊奶,面色立刻又变得淡淡的,转头跟老夫人嘟囔:“今天我服侍您起身,忙活了好一阵,妹妹却是早早就来了,还能吃些东西垫垫肚子,我确是不能了。”
老夫人转头便看向林氏:“长辈未到,哪有小辈先吃的道理……你也太不像话了。”
“母亲,这是老爷吩咐的。”林氏不会当面顶撞她:“蓁蓁脾胃弱,前些日子又病了一阵,作父亲的自然体恤些。”
“那也不像话,快让人撤下去。”老太太不喜欢旁人忤逆她,平日她也不会驳继子的面子,今天却不管不顾的。
赵明宜放下了手中的糕点,拿帕子擦了擦手,便任由嬷嬷将东西撤了下去。还有那碗羊奶,端走的时候她终于松了口气。小心地觑了一眼母亲,只见她很轻地呵了一声,似乎不是很高兴。
不一会儿三夫人李氏也到了。
她面容有些憔悴,昨日发生的事还是对她有了影响,坐在老夫人身边也不如往常健谈。身边妈妈带着一个小姑娘,还有两个四岁上下的少爷,都由仆妇服侍着。
大夫人这个月回娘家省亲,自己的两个小儿女也都带去了。只有年长些的三少爷坐去了那边。
承玉年纪小,再加上父母不在身侧,都没去跟哥哥们一块儿坐,只跟在林氏身边。林氏见他身上还是那件半旧不新的衣裳,皱了皱眉,让人去找件新的褂子来:“快让嬷嬷给你换了,别让太爷瞧见,看见了他要不喜。”
承玉中途跟着仆妇走了。
老太太也瞧见了,却不是很在意,只道:“这孩子看起来也是个没出息的,连上桌都不敢。”
她说的是祖父那一桌。
明宜抿了抿唇。
他父母都不在河间府,没人重视,无人给他撑腰,连件体面的衣裳都没有,能一个人来已经是很有勇气了。
正想着,饭菜已经快要上齐了,明宜发现不似往日一般简单的早食,是一桌正经的席面,比平常还添了几分厚。
不一会儿,隔着一扇屏风的另一边,也陆陆续续传来说话声,男宾更多些,尤其是少爷这一辈,赵家在沧州的少爷,不算上未曾及冠的,便有六位了。一时间人影攒动。
她吃着饭,有时借着余光往那一边看去,只见一群人簇拥着谁走了进来,应该是祖父。
祖父身边还有一人,那人身量很高,身形优越,落后了祖父半步。入席时坐在了仅次于伯父的位置……她爹跟三叔父反而离祖父远些。
“是大哥吗?”她小声地问梨月。
“是大爷。”梨月借着给她布菜的功夫,在她耳边悄悄地说:“方才他们在廊下碰上了,咱们老爷昨儿个气没顺,想训斥大爷两句的,谁知道大爷今早要去面上,穿了朝服……正三品的官儿,老爷到嘴边的话都给噎了回去,面色非常难看。”
梨月一时间也不知该喜还是该忧。
忧的是二老爷似乎还没掂量清楚自己位置,要在这位如日中天的爷面前拿捏长辈的派头。而喜的则是,大爷似乎待小姐尚可,小姐靠老爷靠不住,这位若是势头盛起来……她们小姐能沾上光。
赵明宜看出了这丫头的想法。
她默默地想,她前世何止是沾上了光,那几乎是受尽宠爱了。
今年下半年,大哥会获封爵位,赵家的荣光有一半儿都在他身上。等再过两年,他会坐上蓟辽总督的位置,节制一方,到时候纵然是祖父,也再压不住这位兄长了!
她前世去了天津。总督府的小姐,走到哪儿都是头等尊贵的,没人敢给她脸色看。大哥似乎对女孩儿也没什么要求,只要她健康高兴就行,她真的过了两年被捧在手心的日子。
直到她出嫁。
想到这儿,口中的银鱼汤忽然就变得苦了起来。她把碗往一旁推了推,林氏在给老太太布菜,看见她不喝了,借着空挡过来瞧她:“这是怎么了,胃口不好?”
“没有,是方才糕点吃多了。”她看着母亲忙上忙下很是心疼:“您坐下吧,我给您盛汤,这个鱼汤好喝。”
林氏拍了拍她的肩膀:“你先吃,我得先伺候你祖母用饭,我过会儿再用。”说罢又去忙活了。
做人媳妇的只有等自己熬成了老封君才能坐下。赵明宜想到自己,纵然是大家小姐,对上婆婆的时候辈份上便矮了一头,也吃过不少亏。
沉默了一会儿。
不知什么时候,屏风后忽然躁动起来,应该是有人在劝酒,说话的声音也大了起来。多是三老爷的声音,他嗓门儿大,还能喝酒,酒桌上能拼得过他的人不多。
不过一会儿,一个端着小杯的少年被撵了出来,是三房的承宣,李氏见他过来心里咯噔一下:“你怎么出来了,怎么到我们这边来了,可是你说错话,惹你祖父不高兴了?”
老太太也皱眉。
赵明宜给他让了个位置,承宣面色发红,赶忙坐下了,尴尬地解释道:“我,我不会喝酒,拿的果酒,父亲说我不像样,把我赶了出来,让我跟妹妹们一块儿吃……明明大哥也没喝。”
李氏扶额,林氏却是扑哧一声笑了出来。
赵明宜也想笑:“你就坐在那儿,谁能赶你走,叔父就是逗你罢了。”
她凑到六兄身边,小声地告诉他:“叔父往日也这么唬过大哥跟三哥,三哥被吓得跑了出来,大哥却是没动,他也照旧不喝,叔父最后自讨没趣……”
这是以前,现在可能是不敢了。大哥做了官,有了话语权,只有他让人下不来台的份。
赵承宣梗了一下:“那我以后也这样……”
这场席面很快就要结束了。丫头陆陆续续撤了冷菜,换了新的热汤来,老太太昨天耗费心神,精神头上不来便先走了。李氏精神头也不好,明湘扶着她先回三院了。林氏见人都走了,终于松快下来,也不急着走,让丫头盛了汤不咸不淡地喝着。
赵明宜陪着她,不时望向屏后的另一桌席面。
她发现又有两个青年走了出来,是刚入仕的四哥跟还在书院读书的五哥,他们端着酒杯走出来,脖子已经红了大片,看见一旁穿着绯红裙衫的女孩儿,眼前一亮:“这是六妹妹?”
“许久未见,倒是长得愈发漂亮了!”
说罢又来推搡承宣。
原来他们想去给大哥敬酒!
平日里争斗不休的三位少爷,这会儿却是出奇的一致,都想去给大哥敬酒,只是没人敢带这个头,不敢去。
“祖父都走了,你还顾虑什么?”四少爷推搡着弟弟,五少爷在一旁帮腔:“你再犹豫,大哥就要走了,咱们见他的机会可不多,下次就不知道是什么时候了。”
承玉在一旁嗫嚅了一下:“我……我也想去。”
他的话被淹没在吵嚷声里,没人听见。明宜心下微动,给他倒了杯酒,心里七上八下,也有点紧张:“我陪你去吧。”
“妹妹也去!”承宣眼前一亮,飞快地也给她倒了一杯,却是梅子酒。
林氏任他们闹,心里虽不赞同,却还是任他们去了。
只是等他们穿过屏风,才发现这时饭桌上气氛有些凝滞,大老爷面色十分难看:“你说你要把你母亲的牌位迁出去……这是什么意思?打我的脸吗?”
说罢用力拍了拍桌案,桌上的杯子震得发出激烈的碰撞声。
承玉吓了一跳,几位哥哥也愣住了,脚步立时顿了一下,承宣因为站在后边没看清,走过来惯性地往前多凑了一步,把走在最前面的妹妹推了一把。
赵明宜没稳住步子,一下子便走了进去,屏后的人顿时都望向这边,她耳朵忽然就红了。
就连大哥也看了过来……
他坐在上首,跟伯父的椅子几乎已经平齐了,漫不经心地望过来。
赵明宜觉着自己好像被放在蒸笼里,仿佛要热熟了,几乎所有人都望着她。承玉紧紧地拉着她的袖子,几位哥哥畏惧兄长的威严,一时也不敢上前,她只能硬着头皮,小声地说道:“我……我们是来给大哥敬酒的。”
三叔父扑哧一声笑了出来。
她爹面色很难看。
大老爷绷着脸,不想在小辈面前闹得这么难看,便忍着怒气转过了头去。
倒是坐在上首的赵枢,他穿得是绯红的官服,这样沉的颜色,穿在他身上却一点都不维和,比之祖父更多几分年轻的凌厉之气,在伯父跟前也丝毫不落下风。
难怪几位兄长端着酒杯不敢过来。
他身上的气势愈发重了,让年轻一辈的少爷抬不起头来。
她正斟酌着眼下该怎么办。她父亲的面色已然十分难看了,就在她觉着二老爷挂不住脸要呵斥她出去的时候,她似乎听见一道低沉的声音唤她。
“蓁蓁,过来。”
赵枢已经端起了酒杯。
一旁尴尬的承宣见了,心口不住地跳。
大哥那杯酒从筵席开始就没动过,现在却拿在了手上……这已经是很大的面子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