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车原本就是拉人拉货两不误,所以即便收拾干净了,气味仍不怎么好闻,山光野被这样的气味包裹,随着马车的前进而左右晃动,脸色却越发难看。
“小野,你的脸色怎么这么差?”陈法慧就坐在山光野的对面,看到山光野脸色发青,便有些担心的问道。
山光野不知道该怎么回答,只摇摇头。
她从前只知道祖奶奶看重她,甚至隐隐有让她越过祖奶奶的子嗣继承家业的想法,但她却从未想过,这种看重或许深藏着不知名的恶意。
毕竟得到什么,相应的也要付出什么,她若要接手山家产业,自然得答应一些条件。这都是她早有预料的,甚至她还曾同慧姐分析过,哪些条件可以答应,哪些条件绝不能答应。
但是,如果祖奶奶对她有恶意呢?
如果,祖奶奶在很早之前就开始布局,甚至,连她与老家的母父关系恶劣,也是祖奶奶的算计,那,该有多可怕,而她,又该怎么办呢?
不管是按道理还是按情理,她都不应该怀疑祖奶奶,因为祖奶奶确实一直待她很好,小到衣食住行,大到习武科举,祖奶奶为她付出的金钱、心血和感情,她绝不会感知错,祖奶奶确实对她爱若珍宝。
这样的情况下,若是她心中对祖奶奶生出一丝不敬,一丝怀疑,就已经可以算得上是白眼狼行径了,就是说出来,也要遭人唾骂,尤其是现在并没有一锤定音的证据,只是几句言语挑拨而已。
可是,
万事都有一个可是。
山光野想到了自己,她虽是山家子嗣,却是血脉较远的远亲,祖上三代都是务农为生,也就是在她娘这一代,她娘在务农之余,还做了点小本生意,最后不知怎的搭上了主脉的祖奶奶的关系,成了不大不小的地主。
山光野就是在这样的情况下出生的。
小时候,六岁之前,她的母父对她,是十分疼爱的。可是,在她得到祖奶奶的资助前往县城读书,母亲又给她生了一个妹妹之后,她得到的疼爱就越发稀少,她原本也想平常心对待,毕竟她不能常年侍奉母父,有妹妹在她们膝下承欢,也是一件乐事,她最多有些惆怅,有些别扭而已,或许时间会抚平一切。
但是,这是在母父对她流露出厌恶的情绪之前的想法了。
当她感知到母父对她产生厌恶之情时,山光野是慌了神的,她查找原因,努力挽回,可是,这一切具不得改变。
她当然吵过,闹过,想过无数办法,可是直到如今,母父对她的态度仍没有好转,而伴随着她的长大,她也渐渐竖起一副高傲的模样,仿佛不是母父先厌恶她,而是她瞧不上母父。
可是只有她自己知道,她还在渴望母亲和父亲的关爱。
妹妹山光岳渐渐长大,十分亲近于她,山光野自然高兴,甚至她还借着探望妹妹的名头,装做只是顺便的模样去看望母父,她不想同母父求饶,可是她对母父还有期待,甚至因为母父如今疼爱妹妹,她对妹妹的感情也变得十分复杂起来。除了对妹妹的疼爱之外,还有深深的忮忌。
这些变化无常的情绪时刻折磨着山光野,如果不是好友陈法慧一直在她身边给她提供各种帮助,开导她,劝解她,拉着她。恐怕今日的山光野,早就成了街上招猫逗狗、四处流窜的二流子了,那还能像现在,准备着要考取秋闱。
如果她的所有磨难,皆是人为,那么,她又该怎么办呢?
“啪。”
一声拍手声吸引了马车中所有人的注意力,山光野抬头,就见杨昭明合掌一拍,显然吸引众人目光,是有话要说。
杨昭明看向山光野:“之前,许仪想要引我去探究山家,你的想法呢?”
“我的想法?”山光野知道,这是在问她,可不可以将之前许仪说的对山姥姥的怀疑说给其她几人听,更是在问她愿不愿意将她家的事情讲出来,看许仪说的是不是确有其事。
山光野想探究父母对她不好的原因,所以她将之前在大堂中,许仪对祖奶奶的怀疑说了出来,犹豫片刻,她也将她家的情况说了出来,至于许仪提到的其她三人,山光野并不了解,也就没有说。
杨昭明:“那么,你们两个的想法是什么?”
她这问的是韩姚和陈法慧。
马车中只有四人,韩嫖在外赶马车,不过韩姚在马车内,若有什么要紧事情,事后她也能告诉姐姐。此时听了山光野的话,她想到的却是昨天晚上发生的事情。
破庙中的恶鬼有可能是二十年前出逃的沈县令,而其背后,或许关联着二十年前的那场大疫。
当知道这个消息之后,或许是少年意气,又或许是不想让她们的家乡笼罩在幕后黑手的阴影下,昨天晚上,她们四人下定决心,在杨昭明的见证下,做了约定,要一起合作,查出恶鬼真身和其背后之事,同时恳求杨昭明相助。
杨昭明答应了。
此时听山光野话里的意思,知道她恐怕是疑上了山姥姥,于是她在心里思量,如果此事是真,那么山家必然会迎来大动荡,作为春照县数一数二的商人,山家一旦出现问题,那她们韩家,能不能趁此机会吞没些许产业呢?
看在昨晚一起遇险一起立志查案的前情,如果最后还是山光野继承山家,那么韩姚愿意留出一线生机给山家,但如果不是,那么……
当然,她不会将自己的谋算表露出来,而且现在,最重要的是许仪和山姥姥,于是听了杨昭明的问话之后,她率先道:“看许县尉之前的模样,似乎十分在意那间破庙,但破庙在那放着已经二十年了,她若真在意,必然早就去查探和处理了,又怎会直到现在才行动?我怀疑,是最近,幕后之人不知何故向她透露了某些关于破庙的消息,这才引得她起了前往破庙的心思。”
陈法慧点头赞同:“许县尉能力很强,不可能看不出蹊跷,但她还是来了,或许,她也在查沈县令和二十年前的事,如果有可能,我们也许可以同她合作,最起码也可以交换一些信息。”
韩姚却道:“我觉得不妥,在我们的口中,破庙恶鬼已经被灭杀了,但偏偏就是在她想要探查破庙的时候,当然,我们都知道,这只是巧合,但许仪可不会觉得是巧合,而且,她还怀疑上了杨先生,不过是顾忌杨先生高人风范,不能一举拿下,所以,她才会引杨先生去对付山姥姥。若是想要同许仪合作或交换信息,就得让她知道我们并非敌人,而想要让她知道我们并非敌人,就得先将山姥姥一事查清楚,此事绝非一两日之功。而且,说句不好听的,你又怎知,这位许县尉就是个好的?沈县令和二十年前的大疫都已经过去那么久了,咱们几个要不是昨晚遇险又惊闻大秘密,是不可能去番旧事的。那么许县尉为什么还要查呢?是做贼心虚还是有情有义,难道你们就不好奇吗?”
韩姚话音刚落,就看见山光野吃惊的长大嘴巴,陈法慧也是无话可说的模样,她微微有些自得,但在看到杨昭明那张波澜不惊的面孔时,她却仿佛被浇了一盆冷水一样,立马冷静了下来。
之前她说,许县尉刚想探查破庙,恶鬼就被杨昭明给灭杀了,这件事是巧合。但是,其实她心里是有点怀疑的,之前在明面上开口点破此事,就是想看看是否能诈出点什么来,但是,杨昭明没有露出半点端倪,韩姚也只能将这个猜测暂时按下。
如今最重要的是山姥姥,延长寿命之类的办法少有正道,多是邪术,现在山姥姥已经足够老了,若是她真有此念,那么山光野就已经身处危险之中了。也不知道她和她的好友有没有察觉到自己所处的险境。
显然陈法慧是察觉到了,她看了一眼山光野,有些担忧道:“杨先生,为了查明真相,也是为了避免打草惊蛇,小野她必须回到山家,面对山姥姥,但是,若这山姥姥确实生有歹意,那么,我们在外面总有救援不到的,能不能,能不能请先生为她赐下一道保命符。”
虽然昨天晚上已经得了杨昭明会援手于她们的消息,但她们几个皆是天之骄子,又少年意气,求杨昭明援手不过是要一个保证,谁也没想真的劳烦杨昭明,所以现在开口请求,她还有些不好意思。但是事关她的好友,就是再不好意思,她也得厚着脸皮讨要一个保障。
杨昭明自上马车之后,只说了两句话,倒不是她没有想法,而是马车中气味不雅,她不由自主就闭气了,嘴上不能说话,眼睛就起了大作用,她分明看到,伴随着她们越辩越明,山光野的额头上,似乎渐渐蒙上了一层灰,再细看,灰得发黑,黑中又带有血色。
这还是杨昭明第一次看到“印堂发黑,有血光之灾”的具象化。
但这是为什么呢?
怎么之前都没有,现在却有了呢?
杨昭明正想提醒一下,就听见陈法慧向她求护身符,她觉得,这是个好机会。
“我之前毕竟答应援手,这枚桃花,你便装入荷包,系在脖子上,这,就是你的保命符,可要收好了。”说着,她扯下一只桃树枝上的桃花,递给山光野,被她小心翼翼装入荷包,又小心翼翼放进怀里,见陈法慧皱眉,她立马知机,连连保证等回家了立马拿绳子系在脖子上,就是洗澡都不会放下。
这一次,杨昭明再看山光野的额头,只见其上仍是灰的发黑,但是那摸血色,却是消失不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