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时城主阁的另一头,风听雨得知枯荷已醒,便立刻翻下床,疾步往城主寝房奔去,穿过冗长的廊道后,他终于来到寝屋前,伸手欲推门的那瞬,却又犹豫了。
他放下停滞在空中的手,低头盯着门上的雕花,毫无来由地望出了神。在原地伫立许久后,身后响起了几不可闻的脚步声,侧头一望,便见散红蕖和松文两人站到了眼前。
见有人愣在门口,散红蕖抱起双臂,挑起眉头,给风听雨投去一个眼神,似是在道:“要进就推门,不进别挡道。”
踌躇片刻,风听雨往后退去,伸臂做了一个“请”的动作。散红蕖见状,眸子一翻,走上前去,不带犹豫地一掌推开了门,大摇大摆地走了进去。松文则是站着没动,木讷地盯着风听雨,似是在等对方先进去,结果两人对视了半晌,谁也没有迈步。
接着,房里传来了两人的对话。
“怎么又不穿衣服?”
“进来之前不能敲个门?”
“没这习惯。”
听到枯荷的声音,松文往屋里瞧了一眼,脚尖不自觉地挪了一步。见松文似有些迫不及待,风听雨只好一鼓作气,一脚踏进了寝房。
屋里隐约有股凌冽的凉意,只见枯荷正慵懒地站在床头,刚把衣服披上。听到又有人进了屋,他侧头一望,正好与风听雨对上了视线。风听雨即刻滞住了脚步,然而,短暂的对视只持续了一瞬,枯荷便不自然地移开了视线。
一时之间,屋中陷入了冰冷的沉寂,望着别扭的二人,散红蕖和松文很有默契地都没说话,静静等待他们之中一人先开口。
“对了...” 枯荷重新抬眸,视线越过风听雨,对其身后的松文笑了笑,道:“是你送我回城主阁的吧,谢谢。”
松文也没想到,枯荷开口第一句竟是对着自己说的,他怔了片刻,才微微点头道:“无足挂齿。”
这时,风听雨不再看枯荷,他重新挪动步伐,默默走到一旁坐下,脑袋低垂,显然不打算说话。
散红蕖与松文面面相觑,还是没主动打破沉默,于是,屋里又安静了许久。枯荷转动着眼珠,挠了挠脑袋,再次开口时,依旧是面朝松文。
“金暮朝呢?”
一听枯荷问起了正事,松文换上肃容,回道:“肉|体已死,至于灵魂...抱歉,当时心思不在她身上,所以多半是逃了。”
枯荷摇了摇头,对松文道:“何来道歉之说,我倒还要谢谢你,当时我全然失了理智。”
“你现在...” 松文望着枯荷,神情关切,道:“感觉如何?”
枯荷嘴角微扬,道:“还算平静,起码,不至于想挥刀砍你。”
只闻松文用了极其温和的语气回道:“想砍也无妨。”
听到此处,风听雨抬起眸子,瞥了一眼交谈中的两人,几分焦躁与不安随即染上了眉间。散红蕖也没闲着,她不动声色地观察着三人的神情,缓缓挑起了眉头。
不知不觉中,他们之间的关系,似是有了细微的变化。
隔了半晌,风听雨终于打算开口,他刻意不把视线放在枯荷脸上,只是低眸道:“金暮朝手中为何有三生石碎片,两位可有头绪?”
当熟悉的声音发问时,枯荷心头一颤,不由自主地望向了风听雨,而奇怪的是,此人明明就在眼前,他却觉得对方在逐渐远去。
枯荷抿了抿嘴,压下内心的波动,努力把思绪揪回眼下要谈论的事情上,片刻,他道:“碎片的来历,我不知道,至于金暮朝,我想起她是谁了。”
松文闻言,立即接了话:“是谁?”
枯荷看了眼松文,忽然笑了起来:“你可还记得,那年你来重氏听学,随行的江氏弟子中有位花枝招展的丫鬟,后来你们一同出城游猎,在林里遇上怨魂偷袭,你为护她周全,英雄救美,结果把右臂伤了。”
闻言,松文怔了半天,茫然道:“...哪个丫鬟?”
他记忆中颇有印象的女子,除了后来的妻女,也只有重晚晴一人了。
“想不起来?” 见松文一脸迷茫,枯荷露出坏笑,更是起了劲儿,继续道:“你受伤后,我夜里翻进你寝房,本想去嘲笑你一番,结果碰上你们二人在房里,行苟且之事...”
说到此处,他捂嘴偷笑,没再往下说。
松文低头,思索半晌,神情认真道:“你指的可是,我被歹人下药那夜,恰好被你撞见,我失了理智,差点把你...”
没料对方一本正经地开始复述细节,枯荷大惊,连忙打断道:“对!对!就是那个歹人,具体经过,您老无需多言,无需多言!”
说着,枯荷的脸泛起了红晕。
眼下两人所言之事,是风听雨全然不知的过往,是独属于重晚晴与江粼之间的回忆,他默默地听着,面容微凝,指尖蜷曲,极力在掩饰内心的不安。
“那丫鬟心术不正,本已被我逐出江家,你却执意将她收入重门。” 松文托着下巴,皱起眉头,用责怪的语气对枯荷道:“我当时便说了,此人留在身边,迟早害了你自己。”
枯荷摸了摸鼻子,羞愧地道:“你没说错,当初她对你图谋不轨在先,又对我毛手毛脚在后,发现我并非男子,没法生米煮熟饭,就马上给我甩脸子。是我蠢,没一早把她踢出家门,让她街边要饭去。不过...这样算下来,我的确杀了她两次,若再加上那肉|身容器,也算三次了,所以,扯平了。”
松文严厉地道:“扯平有何意义,我在意的,是她对你造成的伤害,从一开始,你就不应给她任何机会。”
“知道啦...” 枯荷撅起嘴,抱怨道:“您老能别老训斥我行吗,天天顶着张雷打不动的冰山脸,凶死了...”
说这话时,本人或许没意识到,那语气里都是撒娇的味道,散红蕖立刻瞥了一眼风听雨,果不其然,此时风听雨的脸色,不难察觉地阴沉了下去。
然而,松文的注意力完全不在其他人身上,他直勾勾地望着枯荷,疑惑道:“...我凶吗?”
枯荷勾嘴一笑,道:“以前是凶,现在是呆。”
自小一同长大的两人,一个神经大条,一个情智未开,在风听雨眼皮子底下听他们这般对话,竟让散红蕖有了如坐针毡的感觉,她无语地把手掌往脸上一糊,随即唐突地干咳了两声。
“所以,金暮朝那厮,竟是那个贱人。”
她只想掐断那从某种程度而言,甜得发腻的对话。
“就是就是...” 枯荷赞同地点头,举起手指数了起来,道:“这一世,我,听雨,江粼,还有那丫头晨儿,竟都聚到了一块。你说,怎会如此之巧?”
“唔...” 松文若有所思,低声道:“她叫晨儿?”
“这是问句?” 枯荷哭笑不得,道:“她可是你的家仆。”
松文道:“女子中我能指名道姓的,屈指可数,你是其中之一。”
枯荷反驳道:“哦?是吗,我咋不知道,你视我为女子?”
松文不假思索道:“你乃女子这一事实,与我如何视你有何关系?”
枯荷闻言,随手抓起身边的一样东西,直接往松文脸上砸去,没好气道:“混账木头,以前练剑时,哪次不把我往死里打,‘怜香惜玉’这词您总听过吧!”
松文接过对方扔来的枕头,一时愣住,似是陷入了无尽的沉思,少顷,他回过神来,方要张口说些什么,散红蕖陡然横在两人之间,忍无可忍地道:“算我拜托您二位,可否把嘴给我闭上?”
见散红蕖面有愠色,枯荷眨了眨眼,道:“为何...忽然生气了?”
散红蕖白眼一翻,摊手道:“我生气?我有何好生气的,小兔崽子,你今年都十八了,能有点长进吗?” 她指了指松文,“江粼那万年不朽的木头,世上绝无仅有,难不成,你还跟他比?”
枯荷一愣,嘀咕道:“比...比什么?”
“枯荷。”
冷不防地,一直沉默不语的风听雨抬起头,终于正视枯荷,唤了对方的名字。
于是,所有人都扭过头,望向了风听雨。只见他面容严肃,眼神少有地不带一丝笑意,他盯着枯荷,不容置疑地道:“你既已寻回记忆,该回姑苏了。”
望着神情这般严肃的风听雨,枯荷竟有了一丝胆怯,他暗自握紧拳头,道:“我并无恢复所有记忆...昏迷的这几天,我在睡梦里反反复复,仔仔细细地看了所有片段,然而成为厉鬼之后的过往,我一点也没想起来。”
“这样还不够吗?!”
按捺已久的烦乱心绪,仿佛在一瞬全部炸开,风听雨失态地吼了出来:“在仙门悲哀短暂的一生还嫌不够痛?你到底要想起什么?有什么经历,是值得你不惜一切代价要想起来的?!”
这般暴怒的风听雨,别说是枯荷了,在场任何一人都未曾见过。散红蕖连忙走过去,抬手按在了对方肩膀上,示意风听雨冷静。
枯荷诧异地看着风听雨,愣了足足半晌,才低声道:“对不起,有一事,无论如何,我都必须要确认...江粼告诉我,封印重氏弟子、导致他们无法超生一事,乃我亲手所为。我想知道的是,在那之后,难道...我当真那般狠心,弃翊哥哥于不顾,任他留在重府,反复与同门残魂厮杀百年?”
说出这个压在心中的疑问后,枯荷脸色愈发苍白,他害怕听到答案,只不过他全然不知,风听雨更害怕说出这个答案。只因这是唯一一个,风听雨无论如何也不想对枯荷坦诚的真相。
瞒不下去了。
风听雨仰头望着上方,好似终究来到了绝路,然后,他轻声道:“红蕖,那段不存在的记忆,你与他说便是。”
散红蕖皱起眉头,神情凝重,她轻拍着风听雨肩头,并无直接回应对方,而是扭头盯着枯荷,肃然道:“枯荷,你若珍重自己与听雨这世的情分,便莫再追问前尘之事。重翊...虽是你至亲至爱之人,但如今他已入轮回,一切都过去了。”
“我并非不珍惜...” 枯荷垂眸,愁容落寞,道:“但是师兄...是我前世认定之人,他待我掏心掏肺,又因我而死,若不能寻得真相,我这辈子都会活在自责之中。”
“傻瓜...” 散红蕖苦笑道:“知道真相就不会自责了?人生最愚蠢之事,莫过于执着于那些无法挽回的过往。”
枯荷道:“总有机会挽回的,若真是我负了师兄,我便拼死寻得他转世,掏心掏肺地待他好,好生伺候他八百年。”
风听雨缓缓摇头,淡淡道:“枯荷,你不必自责,红蕖,你也不必顾虑我,如实说便是。”
散红蕖来回望着两人,再次确认道:“你们...当真清楚了?”
枯荷怯怯地望向风听雨,低声道:“对不起,我真的需要知道,所以...请务必告诉我。”
“红蕖,有劳你了。”
留下这番话后,风听雨转身便往房外走去。
枯荷试问不解,道:“听雨要去哪儿?”
“你自己选的。” 散红蕖望着他,眼神犀利,道:“既然你坚持追寻真相,我也无需再与你多费口舌。”
她往风听雨离去的方向撇了一眼,确认他消失在门外之后,才继续道:“重翊死后乔装成不良一事,不论是生前的重晚晴,还是死后的「重晚晴」,都从不知情。”
“不知情?怎么可能!?”
枯荷诧异地瞪大了双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