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人晃荡在冷清的街道上，两个在前，一个在后。
其中一个美艳的男子姿态妖娆，纤长的双臂紧搂着另一男子，他虽脚不着地，飘在空中，但又死死挂在别人背上，乍一望去，活脱脱是一副恶鬼缠身图。
而那被冷落在后头，形单影只，只能自抱双臂，偶尔翻一下白眼的，便是揣着一肚子闷气的枯荷了。
虽说不曾期望能再见重翊一面，但他并非从未幻想重逢的画面，只不过，在他能想到的所有场景里，绝对不包括眼前的这一幕。
“死鬼，今天去哪儿玩？”
残灵搂着重翊，一边在其耳边吹冷气，一边推着对方往前走。
“...下来好不好。”
重翊有气无力地挣扎着，想扭头去看身后的枯荷，可不论他怎么左拧右拧，残灵也能跟着一起左挡右挡，精准地把他的视线堵回去。
这大概是，宣誓主权？
比起脚踏实地走路的枯荷和重翊，残灵的一举一动都与鬼魂的习性更为接近，与那飘忽不定的性子一样，他习惯浮于空中，时常转动裙摆，看着轻盈娇艳，四下移动的时候，他总喜欢屈膝勾腿，或是盘坐半空，鞋履甚少着地。
第一次见面，虽不知对方平日性情如何，但枯荷多少能看出来，眼下的残灵心情的确是极好的。
“喂。”
枯荷没好气地喊了一声，打住了前面二人的脚步。
“人命关天，咱们先去找般若可好，您二位贵为鬼族，长存不灭，永垂不朽，有的是时间缠绵。”
残灵摆了摆勾在空中的双脚，悠然道：“急也没用，放眼看看这阴曹地府，别说是阎王十城了，就咱们这一座城也不小，茫茫鬼海，哪能一下就找到。”
“你也知难找！” 枯荷一手叉腰，一手指天，道：“哪还不赶紧！这般晃悠晃悠的，找到何年马月？我赶着上去呢！”
残灵嘻嘻一笑：“这么着急，可是要回去找谁？”
说着，他又抚摸了一下重翊的脸，挑拨道：“死鬼，你看他多薄情，好不容易才见到你，都不打算叙个旧，一心只想回阳间。”
枯荷直接朝他翻了个白眼，暗道：“你两都这样了，还叙个屁的旧？”
心中虽如此抱怨，他还是强装淡然地朝重翊摆了摆手，干笑道：“翊哥哥，不是我不想和你叙旧，只是...那个叫般若的小不点，还是个不谙世事的孩子，性格耿直又冲动，放她一人在地府乱闯，我实在放心不下....”
重翊很是理解地点了点头，转头便对残灵道：“生灵本就不能长时间脱离肉身，怎能不着急？可否派人去打听一下，今日可有误入地府魂魄？”
“嘿嘿...” 残灵调皮地笑了笑，道：“误入地府的魂魄，我的确有线索。”
闻言，重翊和枯荷一同瞪亮了眼睛，异口同声道：
“已经找到了？”
“有你不早说？！”
残灵望着枯荷，事不关己地道：“为何要说，我是来找小翊翊玩儿的，才不要他陪你去寻人...”
“好了...” 重翊打断残灵，正色道：“待我找到了人，再陪你也不迟，把枯荷他们送回去后，随你怎么闹都可。”
残灵顿了顿，又瞟了一眼枯荷，若有所思片刻后，似是想到了什么歪点子：“那咱们先去收集一个故事，我就把线索告诉你。”
重翊脑袋微微一歪，不懂对方此举何意，便道：“前些日子，我刚拜访了地府各殿的新住民，记下了几段零碎的往事，还未来得及整理，要不，你先拿去解解闷？”
残灵摇了摇头，似笑非笑地道：“你是一一拜访了，却唯独漏掉了某一人的生前过往，在我看来呀，十殿对那一人的故事最是感兴趣，你不好好记录下来，那就是失职了。”
“某一人...”
重翊盯着残灵，神情逐渐凝重起来，许久没有说话。
见他们对望了半天，气氛有了微妙的变化，枯荷又猜不到两人在打什么哑谜，十分焦躁不悦，于是他开口打断道：“得了...你们爱干啥干啥去，线索告我，我自己去找人。”
“那可不成。” 残灵转头望向枯荷，道：“你也得随我们一同去，待故事听完，我便带你去寻人。”
闻言，重翊顿然皱紧了眉头。
“哈？” 枯荷不可理喻地摊开手，道：“故意的吧你？你侬我侬的，还非要带上我作甚？”
“我不管，你爱来不来。”
残灵扭过头，顺带勾着重翊也转了身，推着对方一同往远处走去。
枯荷见状，连步跟上，冲着残灵道：“你最好别糊弄我，待会儿要是发现你根本没线索，我...我...我就把你烤熟！”
“哎哟...他好凶。” 残灵咯咯笑着，娇声对重翊道：“人家好怕，小翊翊，你要保护我。”
枯荷忍无可忍，下意识举起手掌，滞在空中片刻后，他才发现，自己并非想揍人，而是想自戳双目。
“抱歉...” 重翊侧头望着枯荷，一脸歉意地低声道：“他性子向来如此，若不顺着他，恐怕...你真的找不到那位姑娘了。”
残灵听着，一脸自豪地点着头，表示了赞同。
枯荷将信将疑，但也无可奈何，撇了撇嘴后，他做了一个请的动作，催促道：“带路，走快点。”
于是他们加快了脚程，翻墙走壁，疾行于屋檐之上，不一会儿，就来到一处市井之地。
当酒贩的叫卖声传入耳中时，枯荷才意识到，这是不久前他与老胡一同经过的地方，只是那时自己躲在对方衣领里，并亲眼没看到鬼街的盛景。
要说这地府荒凉吧，也无大错，但乍一望去，这城镇里该有的，几乎都不缺，只是种类较为单一，也更为独特。
好比说，市井里除了卖酒的，也有卖吃的，但众所周知，鬼魂并无饮食之需，也难以吸收有形之物，因此从本质而言，在地府住民间流通的“食物”，实为某种精巧的鬼术，能让味觉尽丧的灵体再次获得生前味蕾体验。
枯荷四处张望着，觉得有趣的很，他停在一个半死不活的小贩面前，指着摊上的糕点，一脸兴奋地对重翊道：“翊哥哥，我想吃这个。”
这话脱口而出时，他忘了残灵的存在，抬头的一刻，便见重翊身上还扒拉了一人，枯荷顿然没了兴致。
残灵投给枯荷一个坏笑，调侃道：“你身上可有冥钱？”
别说是冥钱了，平日在夷陵白吃白喝惯了，枯荷连铜板都不怎么带，他摸了摸一身上下的口袋，果不其然，啥也没能掏出来，
于是他随口道：“能刷脸么。”
残灵打量他一眼，轻哼道：“就凭你这张脸？”
枯荷道：“行行行，当然比不上你这张想怎么变怎么变的假脸！”
残灵不以为然，驳斥道：“能变就是美？雕琢一个精致无暇的五官，首先需要的是极致的美感，再来是无尽的打磨，也就是说，就算你有易容之力，也变不出我的绝色。”
“绝、绝色？”
枯荷就没见过自称绝色之人，他嫌弃地吐了吐舌头，道：“告诉你，翊哥哥喜欢女人，你不男不女的，再好看也没用！”
“哈！” 像是捉到对方话柄，残灵更是来劲儿了，指着枯荷便是一脸得意地道：“若小翊翊喜欢女子，你却是铁男儿，而我可男可女，如此算来，你这辈子跟他指定是没戏了。”
“我...” 枯荷不服地盯着对方，一时想不到反驳之言，却又急于回嘴，便是头脑一热，冲口而出道：“我哪辈子跟他有戏了？”
这话一出口，三个人都凝住了。
意识到自己说了什么后，情绪无法控制涌上枯荷心头，感觉就要爆发的前一瞬，枯荷猛然转过身子，朝着一个方向没命地跑离了现场。
除了泪水冰冷，哭起来的时候，鬼魂和人族区别也不大。
他视线模糊，一路狂奔，什么也没看，什么也没管，过了不知多久，脚忽然被什么绊了一下，由于那疾行速度极快，他几乎是腾空飞起，下一瞬，便重重地砸在了地上。
下巴磕在坚硬石路上时，枯荷脑袋一震，灵体全身竟都感觉到了的疼痛，静躺片刻后，他迟缓地支起身子，沮丧地瘫坐在地上，自嘲地笑了起来。
这一跤要是摔在人间，不仅下巴得碎，五脏六腑都能震损。就这样，他呆坐着在寂静的小巷里，望着路的尽头，再也没动。
良久，身后忽有窸窣之声，拉回了枯荷的思绪，转头一看，他这才发现，空荡的路中央竟然横着一人。
他连忙站起身来，诧异地瞪了那男子片刻，然后心里有了确信，方才绊倒自己的，正是这横在路中间的醉汉。
“你这是哭还是在笑？”
醉汉手里抓着个酒瓶，脑袋搁在墙角，眼睛半睁不睁的，虽开口搭了话，视线却抬不到枯荷脸上。
枯荷擦了擦脸色的泪水，一脸歉意地道：“不好意思，方才...踢到你了。”
“踢到我了？什么时候？”
醉汉脑袋微微一仰，似是想望枯荷一眼，奈何眼皮子依旧耷拉，咕哝两声后，他奋力一抬手，把酒瓶举到了对方面前，扬声道：“来，喝一口，解千愁！”
枯荷怔了怔，还真接过了酒瓶，低眼一瞧，这就是小贩叫卖的那瓶“一杯包醉，一醉十年”的佳酿。
恍惚间，脑海里又闪过了零碎的画面。
“...我来过这里。”
他喃喃自语，仰头尝了一口壶里的酒。
苦的。
他弯下身子，把酒壶还回去后，便坐在了醉汉身旁：“你为何想一醉十年？”
醉汉豪迈地笑了几声，道：“我曾是怨灵，久困人世，无法往生，被仇恨折磨了百年，我终于来到了黄泉路，然而来到此处后...却得知...这些年来，我恨错了人。”
枯荷默默地听着，脑袋渐渐晕了起来，他迷糊地回想了一下，自己也没什么大仇大恨，这一世他总是以牙还牙，有仇便报，只要怒火能发泄出去，许多恩怨也就烟消云散，不会挂在心上。至于那久远的前世过往，本就不该忆起，更是无从追究，留在心底的，只有无能为力的遗憾与懊悔。
恨错人这样的事情，枯荷没有经历过，无法共情。
“所以，你杀错仇人了？”
醉汉摇了摇头，道：“并非是我亲手所杀，但我的确朝她挥了刀。”
枯荷噗嗤一声，笑道：“那你有何想不开的，人又不是你杀的。”
醉汉叹道：“是我没有明辨是非的能力...她的正直善良，门内弟子皆知，可大灾来临之际，我们竟轻信了只言片语...将她视为奸邪...”
说着，他的声音尽哽咽起来，停顿片刻后，他咬紧了牙，露出愤懑悔恨之色，道：“...那毕竟是我们最为敬仰的师父啊，身为弟子，又怎会有半分的怀疑...”
醉意愈发上头，枯荷摇晃着脑袋，将一根指头竖在眼前，却数出了三根，他咯咯地笑着，有一搭没一搭地接话道：“...弟子，师父，奸邪...我说这位兄弟，你是何年何月的人啊，说词这般迂腐，就像那些伪善的仙门一样...听着就讨厌...”
“迂腐...伪善...”
醉汉愣了一愣，心想自己家门被辱了，竟也不觉冒犯，反倒是释然地笑了：“说得对！仙门消亡之缘由，确实有迹可循...就一个字...该！”
他抬手搭在枯荷肩上，赞叹道：“想不到你还知道仙门之事，难不成，小子你也生于那年代？”
“唔...” 枯荷摆了摆手，脑袋越来越沉，口齿不清地道：“算是吧...都过去了，别想了，赶紧投胎去...告诉你，过去的这点破事，最忌就是翻来覆去地想，我是过来人，信我，兄弟。”
醉汉闻言，颤颤巍巍地举起指头，张口欲言了片刻，才想好赞扬之词，洪亮的吼了两个字：“通透！”
于是两人相顾一视，不约而同地大笑了起来，一时之间，整个巷子都充斥着魔怔一般的笑声，回荡不绝。
可笑着笑着，枯荷忽然就笑不出来了，醉汉见他笑容凝滞，盯着自己的眼神有了变化，便也疑惑地收住了声。
“...兄弟...你...”
枯荷不安地抿了抿嘴，把指尖伸向醉汉额头，迟疑地拨开了一缕凌乱的发丝后，他才看清了对方那藏在落魄之下的容颜。
面对这出乎意料的唐突举动，醉汉不自在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