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不良的指路下,枯荷翻进了极乐阁后院,而在这之前,他从未来过这地方,也不曾这般偷鸡摸狗过。
深阁后院并非客官能随意踏入之地,所以枯荷完全不知自己会撞见什么。
乍一望去,此处有廊道,有庭院,也有屋间,只不过,与那烟雾缭绕、纸醉金迷的长廊客房相比,这里冷冷清清、毫无人息,就连挂在廊檐的一排排灯笼,都显得比平时更加昏暗。
枯荷几乎是摸着黑走到了一座不起眼的古旧木门前,仰头望了半天,才勉强念出了横匾上的字。
“…净。”
倒不是因为年久失修,导致字迹破损缺失,这横匾上真的只有一个字。
去推门之前,枯荷四下张望了一眼,确认附近没有任何人影后,便鬼鬼祟祟地闪进了屋里。
屋里虽伸手不见五指,枯荷也不敢大张旗鼓,只在掌心上燃了一小团磷火,勉强照亮了脚下的路。
再往前走去,隐约看到四周堆有一箱箱的木盒,木盒不大不小,与之前玄青怀里抱着的一摸一样。
如此看来,这是存放吸怨灵石的地方。
“阵眼就在脚下。”
不良低声提醒了一句。
“嗯。” 枯荷点了点头,道:“你可否守在门外,这样一来,若是有人接近,你还能提前告诉我。
“……”
“怎么了?”
“无事,我去门外守着。”
回想从前,枯荷不曾这般客气对待过自己,这让不良一时有些恍惚,虽然他向来喜欢生疏的相处方式,但他不曾料到过,有朝一日能感受来自枯荷的生疏。
枯荷倒是没想太多,此刻他的注意力全集中在了阵眼上,用灵力催使咒阵显形后,他便立刻伏在地上,全神贯注地检查了起来。
果不其然,短短不过半盏茶的时间,他已捕捉到了数十处有缺损的符文。
“…完了完了…” 枯荷心头一沉,喃喃自语道:“这夷陵鬼城…该不会真要毁我手里…”
慌神了半晌,他深呼吸三大口气,逼着自己冷静了下来,随后他抖了抖双臂,挽起那碍事的长袖,准备埋头修补阵眼,然而就在他刚要触碰阵眼的一瞬,什么东西倏尔从角落头窜出,以极快的速度扑了过来。
更糟糕的是,这东西不止一个,且是从多个方向袭来的,摆明了就是埋伏,枯荷本想立刻拔刀,然而彼岸是驱邪剑,对鬼族伤害极大,他担心送走的是自家人,犹豫之间,他朝唯一没有东西飞来的方向躲了过去。
可若真是埋伏,又怎会给他留出躲闪的空隙?
“抓到你了。”
一名女子陡然现身眼前,因为出现得过于突然,枯荷根本来不及拐弯,只能直朝她撞去。
女子毫无躲闪之意,举起的手已然对准了自己,于是“啪”的一声,枯荷径直把脑门印在了对方冰冷的手掌上。
下一瞬,忽如天旋地转,枯荷脑子一沉,两眼一黑,再也支撑不住自己的身体。
“…荼白…”
倒下之前,枯荷嘟哝了一声对方的名字。
醒来的时候,他动弹不得,低头一看,发现自己手上、脚上、甚至脖子上都缠着一圈粗的吓人的铁环,四周是冰冷的石墙,墙上挂着一盏油灯,火光昏暗,静静摇曳。
有那么一瞬,枯荷以为自己回到了当年金玉堂的地牢,只不过,此刻站在眼前的女子,并不是金暮朝。
“说吧,你目的为何,此事背后,可还有其他主使?”
荼白抱着双臂,目光犀利,好似恨不得要望穿自己,枯荷露出一抹痞笑,反问道:“我干什么了?”
荼白道:“别给我装!净室的阵法,就是你破坏的!”
枯荷道:“......啊??”
显然,方才自己偷鸡摸狗的模样让荼白有了误会,枯荷咧嘴讪笑道:“这你可不能冤枉我,在我来之前,那阵法就已经坏了。”
“我知道!” 荼白扬声道:“阵法虽有破损,但还不至于到完全瓦解的地步,所以我才笃定你这叛徒还会返回此地,继续破坏阵法!”
“原来如此!” 枯荷惊叹一声,赞许道:“怪不得被埋伏了,不愧是荼白,雷厉风行,办事当真利索!”
“别废话!” 荼白忽然抬腿,一脚揣在对方下腹,威胁道:“你到底有何目的?赶紧交代清楚,不然的话...”
她把脚往下挪了一挪,缓缓加重了力道。
“我让你断子绝孙,这辈子再也无缘女色!”
被对方一脚踹中命根子,枯荷疼得哇哇乱叫。
“...轻...轻点!...亏你长了张温柔贤淑的脸,却如此脾气暴躁,手段毒辣...浪不浪费?”
见枯荷还有闲心调侃自己,若非笃定自己下不了狠手,就是没把这“断子绝孙”当一回事,然而枯荷性子风流,整个鬼市人尽皆知,他怎可能不宝贝自己的命根子?
“我还就不信了。”
荼白收了脚,走到一旁的长案边,低头细细地挑选了起来,枯荷好奇地望过去,才发现那张桌上整齐地排列着各式各样的刑具。奇怪的是,他依稀记得,方才醒来时,这摆满刑具的长案并无出现在视野里。
待荼白转过身来时,她手里多了一把又粗又长的剪刀。
“曾几何时,夷陵城并不像现在这般太平,毕竟,鬼市城主的头衔几乎等同人间鬼王,但凡是有点野心的,不管是妖魔鬼怪,还是肉眼凡胎,无一不垂涎这至高无上的地位。因此,当年那潜伏于鬼市,企图伺机作乱者数都数不清,他们宛如见缝插针的杂草,逮到一个机会就疯长横生,即便是连根拔起,都会有再度发芽的一天。”
她一边说着,一边来到枯荷面前,轻柔地捻起对方腹部的腰带,一刀剪了下去。
“从前...我最喜欢做的事,便是以酷刑揪出萌芽,将之扼杀,在他们还未出头前,直接送他们回归尘土。”
对方语气森然,让枯荷汗毛直竖,他不自觉地收紧腹部,努力往后退去,只为远离那冰冷的刀刃。
“...阁主大人...你误会了,我还真不是杂草,我是来修复阵法的。”
“误会?”
荼白猛地一抽,那剪成两半的腰带“唰”地一声飞了出去,撞在了一旁的墙上,枯荷顿觉腹部一凉,两瓣衣领左右一敞,雪白的胸膛便露了出来。
“那我问你,你又是如何知道阵法有破损?又是如何知道此处有阵法?”
“...等、等等!”
没了腰带束缚,裤头开始下滑,枯荷耳朵一红,连忙想伸手去捞,奈何双手被铁环禁锢,根本够不着,于是他赶紧迈开双腿,企图再度挽住坠下的裤头,但因脚上也有铁环,步子刚挪半寸,就被卡住了。
于是,裤头就这样无情地跌落地面。
这是他第一次被人强扒裤子,而对方竟然是个姑娘。
“你要杀要剐直接来,扒我衣服作甚!我要脸的好不?!就不能先听人解释吗,一上来就脱我裤子,青楼姑娘都没你那么主动!”
荼白微微一滞,默然凝视了枯荷片刻,随后,她忽然上前,手臂顺势一送,径直将那剪刀捅入了对方腹部。
“......!”
比起剧烈的疼痛,枯荷最先感受到的是错愕,他缓缓低下头,确认那尖利的刀刃的确没入了腹部后,他难以置信地道:“...荼白,你认真的?”
“还觉得是玩笑?”
荼白冷笑着,猛地把手一抽,剪刀就被拔了出来,枯荷哼了一声,疼得直咬牙,低头的时候,就见鲜血从自己腹部的洞口里涌了出来。
“老老实实把一切都招了,我便给你一个痛快。”
不妙,实在不妙,眼下的境况已然超出预料,枯荷企图凝聚灵力,却觉体内灵脉枯竭,他尝试动用怨气,又觉全身乏力,于是他收起戏谑的神态,语气平稳地解释道:“......没骗你,我的确是来修复咒阵的,夷陵城主...每隔一段时间,都会来此检查阵法。”
“呵...若真如你所言,城主的事,何时轮到你来管?”
“我就是...城主。”
枯荷眉头紧皱,犹豫地说出了这句话,他知道荼白向来怀疑自己身份,不会轻易相信他此刻所言。
只见荼白脸色一凝,往后退了两步,神情变得越发琢磨不透。
“...你...怎么可能是城主...”
“...当初闯入城主阁的是我,唤醒紫棠的也是我,所以...”
“胡说!!城主高高在上,睥睨众生,就凭你这无能模样,也胆敢冒充他?!”
“我可以证明...你...放了我,我...可以...修复阵法,毕竟...能复原阵法的,除了青冥,就只有...城主了,不是吗?”
疼痛从腹部不断蔓延,说话时的每一个发音,都变得越来越吃力。
“你当真以为我这般好骗?”
既已认定枯荷是破坏符阵之人,又怎可能让他再度接近咒阵?
荼白彻底被激怒了,她甩开手里的剪子,忽然上前,用指尖粗鲁地刺入那正在涌血的伤口,狠狠地拧转了数下,刹那间,更多的红色从枯荷那撕裂的伤处喷溅了出来。
雪上加霜的疼痛,让枯荷嘶声大吼。
“你似是不怕死呢...可是觉得,做鬼也没关系?”
正如荼白所言,生活在这夷陵鬼城,即便是做鬼,也能无所畏惧地尽情享乐,更何况枯荷有溺水阁的撑腰,只要还有可用的肉身,他便可以不断的重生。
然而死是一回事,疼又是另一回事了,对于讨厌疼痛的枯荷而言,此刻的折磨实在是煎熬难忍,但他眼下只顾得上嘶喊,根本没空回话。
“你别天真了,背叛夷陵的鬼魂,或是沦为罪奴,或是流放城外,永世不得再入鬼城,而罪刑极重者,下场只有一个,那便是以邪火焚烧灵体,直至魂飞魄散。”
指头停止了搅动,缓缓退出体内,随后,那沾满鲜血的手升至了枯荷眼前,轻轻抵在了其眉心的位置。
“既然你这么有骨气,不妨就让我看一眼...你最为恐惧的事物...”
荼白轻声低喃,缓缓闭上双目,神情变得专注起来。
身为极乐阁阁主,她的职责是为每一个前来享受的客官营造美好的专属梦境,殊不知,荼白最擅长的事情,是窥探那隐藏在人们心底深处的恐惧与痛苦。
“........找到了...”
荼白睁开了眼睛,露出了满意的神情,她一脸玩味地望着枯荷,好笑道:“我真没想到,你居然怕这玩意?”
枯荷本想回一句“我怕什么?”,可他实在疼得说不出话来,只能稍稍眨了眼,垂眸往她手中正把玩着的东西望去。
不知何时起,荼白手里竟多了一把匕首。
更让他惊恐的是,不论从形状、大小、甚至刀柄的纹饰来看,这匕首都与当初刺死自己的那一把如出一辙。
枯荷无法控制地颤抖起来,由于过于害怕,他不得不强忍剧痛,哆嗦地求饶道:“荼白...我真的...没骗你...眼下当务之急...是修补阵法,不然...夷陵城会...有...危险...”
“抱歉,” 荼白无情地打断,似是作出了最后的判断:“我不信你。”
话音落下,她便拿着匕首,一遍又一遍地刺进了枯荷的身体里。
一下,两下,三下......
荼白有条不紊地重复着同一个动作,已然不在乎对方的死活,在痛楚与恐惧的双重折磨下,枯荷近乎崩溃。
他已经数不清对方到底刺了多少刀,但那满目疮痍的腹部,他始终都看在眼里。后来,他都开始神志不清了。
“母亲...求你了...”
“噢,那张狰狞的脸,原来是你母亲?可怜的小家伙...”
“别再扎了,我疼...好疼...”
“我最后再问你一遍。”
荼白将刀尖抵在对方心口处,准备刺下最后一刀。
“破坏阵法,目的为何?”
“心口...”
“...?”
枯荷望着自己的左手,微微抬起了无名指,嘶哑地道:“心口...是留给他的。”
死到临头,他竟忽然想起,就算死,也要死在江粼的剑下。
“...我的命...轮不到你来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