牂牁山地势本就陡峭,再加上向来近段时间强降雨频繁,暴涨的河水将山体的薄薄土壤冲成泥沙,裹着松动的岩石气势汹汹地滚了下去。
暴雨下了整整一天一夜,等到太阳重新升起,苗寨已经成了座空中孤岛。
由本地人组成的巡逻队冒着危险在落石点附近的山林里仔细搜过几回,好在没造成人员伤亡,还救出两名躲在岩洞里逃过一劫的登山客。
灾后,苗寨便陷入了断电断水的窘境。
好在寨子里有几户人家保留了水井,总算能勉强供应上生活用水。
每户都拨了一半的米面油出来,由金森饭店这几家原本就有柴火灶的馆子统一开火做饭,再由村干部按照人头数来分口粮——这样,家中存粮不多的村民也和两手空空的游客也不至于饿着肚子苦等救援。
“唉,盘山公路被砸成了三截,塌方区和落石区基本都集中在中段。怕是至少还得再挖上一周,救援队才上得来。”
刚去寨子门口溜达了一圈的老金推开门,对围上来的几位暂住在自家新屋的外地食客苦笑:“信号基站也被砸坏了,估计要等到通路了才能恢复通讯。”
闻言,本就着急的几位客人也跟着叹了口气,无可奈何地坐回椅子里。
谈嘉山仍然对昨晚失约的电话耿耿于怀,想到大概率一周才能脱险,想来冷静的他不由得焦虑万分。
距离自己失联已经过去了整整二十四小时。
在乘坐中巴上山前,谈嘉山曾按照差旅的要求在紧急联系人一列填写了评审组的应急电话。
按照一般流程,在出现意外时,保留了乘客信息的运输公司应当会先联系《四方来食》告知灾情,再由评审组的特殊联络员出面联系自己档案里的应急联系人。
但这便是问题所在。
不愿意麻烦他人、更自负自己不会遇见意外情况的谈嘉山,在入职时于档案里填报的是自己的私人手机号码。
而如今谈嘉山独立成组,按照保密原则,何应悟无法再从评审组获得自己的任何动态。
他不敢想象向来对自己依赖性极强的何应悟会慌成什么样子。
换回自己衣服的谈嘉山将电量耗尽后自动黑屏的手机丢进包里,想了想,从钱包里分出一摞应急用的现金递给老金,“不知道还要打扰几天,请你们一定要收下。”
他身后的那名游客翻了个白眼,找了个借口躲厕所里去了;被泥石流吓得几晚没睡好的情侣互相对视了一眼,客气地表示现在身上虽然没有现金,但在恢复通讯后会以转账的形式来支付这段时间的产生的费用。
刚按照人头领了午饭回家的樊姐眼疾手快地将现金推了回去,嗔怪道:“本来就是为了来我们家吃饭大伙才被困在山头的,我怎么才好意思收你们的钱!”
老金也妇唱夫随地跟着点点头。
知道游客们住得不安心,老金想了想,指着新房客厅桌上还没来得及拆封的一沓喜字贴纸和亮片气球,笑着说:“说起来,我们的婚期没打算调整——你们要是有时间的话,就帮我们一起布置新房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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被困在山顶的第六天,救援队终于来到了距离山顶最近的落石点。
听着寨子外传来的大型机械一刻不休的运转声,压在众人心口上的重石总算落了下来。
尽管因为信号还未恢复,无人机仍然飞不起来;但村里几名腿脚利索的农户还是自告奋勇地攀上了落石旁锋利崎岖的斜坡,试了好几回,终于勉强抓住了救援队用伸缩棍递上来的对讲机。
“不出意外的话今天下午就能把路修通,但通水通电要到下周去了!”从山上下来的村民们喜气洋洋地冲进村委会的小广场,给书记和村长细细地交代了救援队同步过来的信息,“各方捐献的救援物资足足有好几车呢——”
围在广场上等消息的村民和游客们高兴得喜极而涕,被灾情折腾得几晚没睡的村长更是连说了几个好字,被深刻皱纹盖住的脸上终于带上了欢畅的表情。
“对了,老金他们今天办喜酒是不是?”他侧过身子,向轮值盘点库存的人员发问。
得到肯定的答复后,村长思考了会儿,叫了几名青年多扛了些食材搬去金森饭店。
“听说他昨儿给全村都发了请帖,那今天中午这顿就在金森饭店派发吧,你们几个待会去各家各户通知下——再多带点,到时候放柴火上煨着,等救援队的孩子们进山了也好叫他们能吃上口热乎的。”
寨子里老龄化严重,这山头已经有几年没办过红事了。
请柬与救援将至的好消息一同传来,对萎靡了近一周的村民们来说绝对算得上双喜临门。
金森餐厅生意好,备着的库存本就比一般餐厅还要多;再加上村委会随过来的东西不少,令原本还有些紧巴巴的席面丰盛了许多。
村民们早早地聚在了金森饭店门口,自觉地在临时搭起来的流水棚后区帮忙,各人都接了任务。
会做饭的留在厨房里,炒菜的炒菜、切配的切配,七八个灶眼一起烧,炒得厨房里的空气全被火光染成橙红色。
腿脚不利索的老辈子们把家里的板凳搬了过来,在地上舂刚用柴火烧出来的糊辣椒;眼睛还算好的几位则用火钳烫着屠夫刚杀好的黑毛猪猪皮,滋滋滋地将其烧出烤肉味。
被外出务工的父母留守在村里的小孩们在和自己差不多高的圆桌间跑来跑去,麻利地给铺了红色塑料膜的圆桌上摆放一次性餐具。
包里还有两块相机的备用电池的谈嘉山也没闲着,主动提出帮夫妻两人跟拍。
谈嘉山这几年走南闯北,吃过高档餐厅、追过流动小贩,却也是头一回参加民族风情如此浓厚的婚宴。
虽然如今大部分村民已经世俗化成熟苗,但在婚礼的各项细节上,夫妻俩还是仍然坚持黔省苗族的传统习俗。
因为造型复杂,樊姐四点就爬起来梳洗了。
隔壁的嬢嬢昨天刚用棉线给她绞过面,如今正咬着一排黑色的一字夹,给盘得紧实油亮的发包上固定银饰。
谈嘉山掂量了把搁在梳妆台上沉重的银项圈,再看了眼配件足有三十多件的头饰,忍不住问:“樊姐,你脑袋重不重?”
“当然重,重得要命啦!”樊姐大笑,尽管脑袋不敢乱动,但头顶的“建筑”还是清泠泠地响成了一片,“这套衣服还是我妈妈留给我的,我三岁的时候就开始缝了,一直缝到十八岁呢。”
在姐妹们的协助下,樊姐穿好绣满银片的服饰,喜气洋洋地出了门。
吉时一到,站在最前头开路的老金的表兄弟先冲了上来。
他单边肩膀上架着的扁担上挑了两筐红鸡蛋,嘴里狡猾地嚷嚷着:“让一让让一让,鸡蛋易碎,莫要冲撞……”
大人们下意识闪躲,但小孩们可不吃这套,哇哇叫着一边一个地抱住他的腿,把人绊在了原地。
表兄弟挣脱不开,只好停在原地就着嬢嬢们手里的牛角杯,硬着头皮喝了一肚子米酒。
见围上来敬酒的嬢嬢越来越多,后面挑着其他喜货的男方兄弟们见势不妙,赶紧裹住新郎继续冲阵。
其中尤以老金身前那位挑着鸭子的个头最大,他担着的绿头鸭也凶猛异常,见有人靠近,便嘎嘎地叫着到处啄人,硬是吓退了一众看热闹不嫌事大的村民。
一行人过五关斩六将,好不容易摸到门口,接亲团们默契地散开,把最难过的“高山流水”阵交给了新郎老金。
排笙一响,村里德高望重的老人家唱着苗语山歌,握着红鸡蛋便朝老金的脸上滚去,抹开两团艳红的胭脂。
山歌不断酒不断,十二只浅口瓷碗连成线端过来,老金一求饶,嘴里便会被塞进来几根新鲜辣椒祛酒气。
见喝得差不多了,伴郎们有眼色地从兜里掏出开门红包求了一轮,叫已经开始左脚绊右脚的老金好不容易顶着张大红脸冲进了新房。
尽管条件有限,但流水席的席面做得一点儿也不马虎。
村里的屠夫一大早就从栏里赶了头猪出来,把猪肠、猪肺洗得干干净,同酸菜、排骨一起煲了整整两大锅杀猪菜。
肥瘦恰好的五花部位被切成厚片,扣在脆爽的腌菜上嚣张地冒着油光;肘子的部分则用绵沙沙芋头炖了,裹着口感同样糊烂的蹄筋,又香又糯。
雨后才冒出来的新鲜八月笋被切成圈,中和了薄得透明的腊肉的咸鲜味,一口一嘴鲜。
见新郎新娘上台,吃得满嘴流油的乡亲们不约而同地停下了筷子,顺便把香得把脸埋进碗里吃的小孩们的脑袋从碗里薅起来。
因为停电用不了话筒,老金提前管货郎借了个装电池的喇叭当麦克风。
只是他操作不熟练,按了几回,喇叭里率先响起的居然是货郎女儿录的脆生生的吆喝声。
在众人善意的笑声中,本就紧张的老金卡了壳,只能从裤兜里摸出一张已经被捏得不成样子的小抄,磕磕巴巴地对着念了起来。
他从两人相识相知说到携手创业,讲到动情处,反而先把自己搞得泣不成声,在台上哭得上气不接下气。
老金一把鼻涕一把泪地哽咽道:“我不会说漂亮话,但从今往后,一定会努力给你和女儿带来更好的生活,我还要给你们娘俩做一辈子饭!”
樊姐噗嗤笑了出来,先前因为担心眼妆花掉而不敢落泪的她也没能忍住,噙着泪花给老金正了正头巾。
见年近半百的老金实在紧张得像个毛头小子,她好笑地从女儿手里接过纸巾,让老金擦擦冒出来的鼻涕泡。
“谢谢大伙儿前来捧场——等路修好了,我们再摆上两天,酒菜管够!来,再干一碗米酒!”
话毕,樊姐将手里绣工精湛的捧花抛上了天,恰好落在认真正认真拍照的谈嘉山怀里。
“恭喜恭喜,看来小谈也是好事将近——到时候可别忘了叫我们一家人去喝喜酒!”樊姐在台上朝还没反应过来的谈嘉山挥挥手。
谈嘉山曾参加过的婚礼其实不算少,前辈的、同事的、同行的,甚至还有自己亲爹的。
婚礼有中式有西式,有的新人在草地上尽量舞蹈,有的夫妻在教堂的彩窗下接受见证。
但无论形式,流程都大抵相同:煽情的音乐、公式化的致辞和新人的眼泪。
乐意清净的谈嘉山从不凑抢捧花这种热闹,但这份沾了喜气的祝福真如击鼓传花般砸到自己头上时,一向处变不惊的他居然也为这份真挚的情感所感染,甚至产生了某些奋不顾身的冲动。
可惜的是何应悟不在场。
在众人恭贺声中,谈嘉山郑重其事地把这束绣工精致的捧花塞进包里。
他要把这束含有特殊意义的捧花带回去。
再将它亲手送给何应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