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章言惊讶道:“哦?此局长洲势头正好,未见败迹,为何认输?长洲是惧了我这东宫身份么?”
棋局结束,两人起身互拜行礼,连长洲轻声答:“因为在下知道太子殿下醉翁之意不在酒。”
黎风烨云里雾里,但看谢明青放下茶盏,楚章言同时含笑道:“此前听文漪说过,青澜似乎有了心事,后来再见青澜开台打擂,比武招亲,原来等的是心上人,是连家的公子。今日得见,长洲确为良人。”
“不敢不敢。”连长洲神态谦虚。
楚青澜却一下子大步迈到两人身旁,看看连长洲又看看楚章言,疑道:“啊?言哥哥,文漪姐与你说了这事?你今日只是为了见见小洲?”
回忆有关太子楚章言的传闻,他们提及的“文漪”应是太子妃柳文漪,博学多才,家世显赫。黎风烨硬着头皮想了半晌,刚琢磨出些许意思,谢明青起身,“在下斗胆一猜,太子殿下并非此意。”
笑而不语的楚章言望了过来,目光停在他们身上,“不错。此番相邀,我想见的是谢公子和黎大侠。”
“嗯?”
楚青澜与黎风烨各有不解,连长洲神色闪躲,谢明青倒不意外。楚章言没有解释,拂袖瞥了眼侍从,示意下人传饭。
一碟又一碟菜肴羹汤上桌,皆为时令鲜蔬及姑苏名菜,众人就坐于花厅分餐而食。楚章言少话寡语,谢明青、连长洲亦不出声,饶是另外两人明显有话欲问,也不好意思多说什么。
如此安静直至膳后,楚章言问了问楚青澜与连长洲如何相识,婚事可有打算,闹得连长洲一张大红脸活像熟烂了的桃,才将写满好奇的眼神投向谢、黎二人,听他“刀剑双绝”的江湖传说,也听他“吉燕镖局”来往北方的旧事。
虽不知太子用意,楚章言面上的温柔笑容煞是真诚,与谢君松的皮笑肉不笑大相径庭。
黎风烨观察身旁数人反应,勉强迎合着对方接话交谈。所幸楚章言点到为止,并未打听什么紧要之处,仿佛当真只是好奇江湖人江湖事一般。
杯中茶凉,壶底水空,楚章言微笑道:“章言今日与诸位相谈甚欢,宫中热水衣物齐备,还望夜宴再见。”
送客令施下,围绕花厅等候的仆从鱼贯而入,领头的立于最前,余下的一左一右守在众人身旁,行了礼道了安,请诸位回房。待他们纷纷点头肯定,这才领路迈步。
原本并肩同行的四人由此分开,两道的侍女低头沉默,黎风烨望向同伴,见他们皆被团团围住,与自己一样,不得不前去楚章言安排之地,难以言表的浑身僵硬。
他屡次示意仆人们散去,非但全然不起用,每当他打算提气纵身离开,甚至想起市井多说,若惹得达官显赫不高兴了,随手砍几个下人脑袋都是常事,犹豫顷刻,还是作罢。
*
直到他被送进了一间厢房。
房中,两名瞧上去没有他岁数一半大的少年擦洗浴桶、倒热水、点熏香,两名看起来也没有他岁数一半大的小姑娘作势要帮他换衣、沐浴、沐发,黎风烨实在受不住了,干脆握住刀柄吓唬他们,把他们全赶跑了才如释重负。
院内外霎时安静许多,片刻后,黎风烨擦干身子,对着床上那套铺开的锦袍缎衫却发起了愁。
那群小孩临走前千叮万嘱,说请黎大侠放下兵器,留于房中,又说黎大侠,您定要穿好这身衣裳再赴宴,否则奴婢小命不保。
黎风烨寻思这有何难,郑重应答后记在心里,岂料当他真真正正翻开面前里三层外三层的衣物,左瞧右看,颇为烦恼:衣裳好说,榻下的靴子好说,但摆在另一头的绦结、腰带、禁步、发冠等等精致复杂,他根本没系过、没穿过几回这些玩意!
*
不知多久过去,夜色渐垂,窗外灯明,有人叩响房门催促,黎风烨终于穿戴齐整。
只看他银冠束发,一袭苍绿衣袍,宽袖阔裳,挺拔伟岸,褪去平日劲装在身的三分干练潇洒,反倒肖似个气势凌厉的一流猛将脱下戎装,官服在身——倘若他推门而出时,袖子并未差点夹进门缝,那就更像了些。
脱离险境的黎风烨张望两眼,院外提灯的不是旁人,正是谢明青。
方才是他敲门?不像啊。未见侍从踪迹,黎风烨果断挑灯走近,此时天际昏黄一半,无需他点灯照亮,便瞧见谢明青一身类似衣着,唯独颜色不同,配饰不同。
眼前人身穿玄黑翻领袍,冠中镶玉嵌玛瑙,尤其华贵。黎风烨忍不住定定看了他的侧影半刻,思绪摇摆:是楚章言,还是老皇帝特意为他们挑选了衣物?这般别出心裁?
他们当真知道谢明青是嘉王之子?正狐疑着,谢明青偏头望来,黎风烨口是心非:“皇家的料子不过如此,看上去与你往常没什么区别。”
谢明青却从头到脚好好打量了他一番,意味深长,“是么?从未见过黎大侠这副打扮,我倒觉得很是新奇。”
“好看么?”黎风烨问。
谢明青轻笑:“既然是黎大侠,当然好看。”
经了他两句夸,黎风烨心中得意,立马冲散了那股挥之不去的别扭。
然而谢明青又说:“可惜瞧上去似乎不大合身。”
“哪里不合身?都宽松成这样了,轻飘飘的,指不定会漏风……还这般长,下摆几乎要到我脚脖子了……”黎风烨嘀咕着动胳膊动腿,右手摸到肩头,“这儿确实有些紧。”
谢明青点头,“去年在锦城买的缎子剩了许多,之后不妨好好量量尺寸,寻个裁缝,再做一套与黎大侠身上款式类似的衣裳。”
“那匹红的?这身真好看么,还要再做一套?”
“黎大侠不相信我的眼光?”
“那也不是……不行!这还怎么出招!”
“黎大侠原来在考虑此事?在下还以为黎大侠是要让我穿上同一套衣裳,才心满意足——”
“你——阿珂,想穿喜服的人是你吧?”
说话间,谢明青笑意盈盈。等到远处的侍从走近,他敛了笑容,也不再开口,任由他们带路,领着谢明青与黎风烨二人前去正殿赴宴。
嘉王与老皇帝嫌隙在先,黎风烨料得谢明青不悦,没有多言,发觉跟在附近的仍是那群少年,才问:“连长洲和郡主呢?”
打头的回话:“连公子与郡主皆为贵客,另有人带路。”
走在后的说:“垂虹宫隐秘,黎大侠无须担心。”
黎风烨看着身旁的谢明青又问:“他们也像我们一样同去正殿赴宴?”
侍从摇头。
谢明青解释:“是我恰巧路过了黎大侠的院子。”
在这垂虹宫中来来往往,时时刻刻都有神出鬼没的宫人出现陪同,黎风烨奇道:“没人跟着你么?”
谢明青瞥向其中两名少年,“这便是了。”
黎风烨也看了过去,那一男一女,正是原先他在厢房里见到的其中两人。
见他眼神困惑,长相清秀的小厮开口:“太子殿下本是命我们前去服侍谢公子的。谢公子却说,让我们来找黎大侠。”
侍女点头。
“……什么服侍不服侍的?乱七八糟。”黎风烨无奈。
此事揭过,众人噤声抵达垂虹宫正殿。行宫虽非京中皇城,不比皇宫威严气派,殿前依然百尺长阶。黎风烨一步步迈过,真不知宫中殿前的丹墀是否与它肖似,亦不知那辽阔无尽的皇宫该是何等场景?
回忆去年梦中金碧辉煌的大殿,黎风烨记不起来它的形状与模样,心说,兴许差不了多少。
思忖间,侍从们接走两人手上灯笼,留在殿外,只余黎风烨与谢明青缓步进殿。
宝殿空旷,龙纹高悬,正对主位。黎风烨扫了眼,乐师舞姬以外,殿中只有楚章言、连长洲、楚青澜三人,竟然当真只是一场家宴。
待他和谢明青依次入座,乐师排阵吹箫奏琴,舞姬一一上前甩动披帛。丝竹乐起半刻,舞姬如两排飞鹤分开成列,又有几人走入殿中,各握长剑,乐声之中,彩绸之间,就地舞起剑来。
剑刃相交,铮鸣不绝,为耳畔丝竹增添不少慷慨激昂之意,奈何剑舞概是些花把式。
谢明青不理不睬,黎风烨同样对此兴致不高,转头望向久久无人的主位。尚在古怪老皇帝迟迟不现身,视线中忽地多出两道身影:打过照面的郑公公弯着腰佝偻着背,右手持拂尘,左手搀扶一名中年人,自殿后徐徐走来。
那人黄衣金冠,发乌黑,眼微浊,额头双手隐有皱纹,未向他者睨去半眼,举止步伐间气度自现,整肃可敬,不自觉令人屏气凝神,不敢肆意妄为。
登基以来三十余年廉政勤勉,功绩累累,其人其貌,正乃当今圣上。
然而在此之前,知他已过天命之年,观他面容未见衰老,步履稳健,气息泰然,岂是必须“寻访万紫千红谷求治”的病躯?
有谢明青肯定,玉裳所言不可能为虚,黎风烨暗自揣测:老皇帝一定习武。但若连他都瞧不出老皇帝外伤内伤,必有乾坤。
连长洲说过“绝不能小觑他们”,谢明青曾经明示他“畏惧”皇帝,嘉王、《九连环》、十二楼……老皇帝还藏了些什么?黎风烨心中惊疑,不由得凝神严肃以对。
却看郑公公立于阶下,姗姗来迟的老皇帝提衣走上台阶,一言不发。他甫地落座主位,便望起掌中酒杯,照旧不言不语,没有分神看向他们其中任何一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