眼前的凌山哪还有当初在诸公春日宴时颐指气使的模样,他满头乱发,双眼布满血丝,见到来人是沈弥,也没有再多看一眼。
“凌大人,看在我们往日的交情,咱家可没让人动您一根手指头。不求您说句谢,怎么也该打个招呼吧?”
见凌山无动于衷,沈弥摆了摆手,让身旁的赵歇先退了下去,自己蹲在牢房边,才继续说道:“凌大人,无论你信与不信,咱家是想保你一命的。看你这不敢吃,又不敢喝的,想必心里也明白如今谁最想要你的命。”
东厂厂狱常年散发着一股潮湿腐朽的气息,斑驳的磷光映在沈弥眼底好似冥火幽幽,让她平静的话语更添几分阴森。
谁最想要他的命?如今落在沈弥手里,他最大的用处就是被用来对付曹安,只要他还活着,在这厂狱中的每分每秒都能让那权势滔天的曹督公如坐针毡。
“怎么?你还盼着曹督公前来相救?”沈弥裂开唇角,露出尖尖的虎牙,说道,“凌大人还真是个痴人——”
沈弥从怀中掏出一叠信件,信封上留有绛紫色花汁染色的指纹。“凌将军亲启”几字,笔力雄劲,力透纸背,一眼就能看出书法造诣之深。
“你!”在看到这信封的一瞬间,凌山终于开口,“你怎么会有——”
昨夜擒住凌山后,沈弥让马逞专门取来了重达百斤的铁链,锁住了他的手腕和脚踝,以免他在牢中也不老实。
此刻他目不转睛地盯着沈弥,正欲扑身上前,却被铁链一拽,坠在地上,模样狼狈至极。
“你从哪弄来的!”他仍是不甘心地嘶吼着,“你究竟想要干什么!”
沈弥站起身,拍了拍下摆莫须有的灰,指腹不经意间拂过那枚胭脂色的指纹。花汁混着淡香,却让沈弥觉得格外熟悉,不由想到武安帝靴底碾过的那朵金江离。
“听说前几日陛下给曹督公赏了满园的芍药,其中颜色最娇的便是那百日红。”她居高临下地看向凌山,说道,“可惜人无千日好,哪来的花能百日红?!”
花无百日红?凌山还记得,当初曹安将花揉在他手里,也是如此说,从那一刻,他便萌生了刺杀沈弥的念头。
可惜功败垂成,他明明做好了一切准备,还是未能杀了这该死的阉人!
恍然间,眼前金线刺绣的飞鱼随着沈弥挽袖而晃动,龙头鱼身的异兽仿若张开了血盆大口,要将他吞吃入腹。
凌山眼底的震惊再难压抑,原来沈弥早已知晓自己前些日子离府去找了曹安?原来曹安自始至终只是想利用他除掉沈弥?
好!好啊!
好一招借刀杀人!竟叫他心甘情愿地迈进这提前布置好的陷阱。
如今沈弥已经拿到曹安当年与他来往的信件,那他还有什么筹码能用来威胁曹安保下他这枚弃子?
凌山躺倒在地上,双眼紧闭,此刻的他犹如笼中困兽,毫无挣扎之力。
“凌大人,世态炎凉啊!曹安那厮欺你瞒你,只有我沈弥不计较过往恩怨,依旧愿意保你一命。绝境处方见人情冷暖,凌大人何不再考虑考虑?”
凌山睁开眼,看到的便是沈弥那张蛊惑人心的笑脸。
他最恨的便是她这张脸!
肤色如瓷,鸦羽低垂,眉间一点朱砂红痣使得幽邃的墨瞳更添几分悲悯,偏生此人唇角自带笑意,弯眉叹息间映入旁人眼底,便是浑然天成的慈悲。
凭什么她是这古庙菩提花,他却是人皮恶罗刹?
明明大家都是朝庭的鹰犬,为着金银满屋,为着青云之路,食腐肉,吞人骨。
凭什么只有她,能走在这一条龌龊肮脏的路上,还端出一副傲视轻物的凛然模样。
“不知沈大人有何打算?”
凌山看着这张脸,终是咬碎了牙,问出事关他生死的这句话。
*
沈弥在牢房与凌山密谈的消息瞒不过东厂厂督的眼睛,此刻端着“补血药”的顾西北就在厂狱门口遇上了曹安。
“哎哟,国公爷怎得来这腌臢地方了!楼海,还不快扶国公爷去前厅歇着。”曹安背手转着手里的佛珠,陪上一脸笑,说道,“记得取陛下前日赏的蒙顶石花!咱家记得国公爷爱喝这个!”
楼海得了令,小步凑到顾西北身前,正准备引路,脸上就挨了一巴掌。这一巴掌顾西北用了七成力,还有三成用来稳住怀里的汤盅。
顾西北虽不擅武,可于君子六艺中的射、御两项来说,就算放在整个上京城的世家公子中,那也是一等一的高手。
“放肆!这东厂之中,还有本公去不得的地方?”
见顾西北拧眉呵斥,才挨了一巴掌的楼海吓得直直跪在地上,连声喊着“国公爷恕罪”。
曹安没料到顾西北会发这么大的火,看了一眼不争气的徒弟,皱了皱眉。
“狗奴才!国公爷赏你巴掌,你还敢躲?”说完他便堆着笑,迈过地上的楼海,上前朝顾西北行了一礼,“国公爷别跟一个奴才计较,仔细气坏了身子。”
顾西北没抬眼看他,只摆了摆手,一旁抱剑的不语便把楼海拖了下去。
“算个什么东西?还值当我们爷同他置气?”不言挡在顾西北身前,替主子说道,“倒是曹公公,陛下已将凌山一案交由沈大人处理,您如今来这儿——才不合适吧?”
曹安被不言一句话就堵了回去,再瞧辅国公,竟是看都没看他一眼。他抱拳的手臂僵持得有些发麻,颤颤巍巍地像一只被叼秃了毛的斗鸡。
“咱家实在是没想到啊!凌山他…他竟然——”曹安装作一副痛心疾首的模样,说道,“一步错步步错,想不到他竟敢做出此等恶事!看在往日的情面,我也就是来见他最后一面…”
“曹督公还是回去吧!”
顾西北语气中透出明显的不耐烦,他感觉怀中汤盅渐温,竟真有些脑了。
“如今凌山还未被定罪,想要在死前见见他,你还有得是机会。但若你再将本公拦在这里,就得好好掂量掂量,你们之中先死的是谁了!”
还不等曹安接话,一把长剑就架在他脖颈之上,将他逼退几步,让出道来。辅国公理了理衣襟,清咳两声,小心翼翼地护着怀里的汤盅,走进了厂狱大门。
凌山的牢房在厂狱深处,通道七拐八拐,好似永远走不到头。
顾西北第一次来这种地方,不言不语又被他留在了外面,面对这样的处境,他堂堂国公爷居然也毫无办法。
正当他无措之时,却看见了那人赤红的袍角。
“顾西北?”
还未等他出声唤她,就听见熟悉的声音叫着自己的名字。因为她没在直房乖乖等着而积攒的那点怨气,都在这一声唤里烟消云散。
“阿弥!”
顾西北嘴上挂着无意识的笑,大步走向一脸惊讶的沈弥,刚走至身前,就将汤盅塞进她手中,说道:“快尝尝!这回是我亲手熬的!”
掀起汤碗,一股浓浓的药味直窜沈弥的天灵盖,眯上眼一看,一团黑乎乎的不明物在汤里翻涌。
“这是……什么汤啊?”
“阿胶炖鸽子,补气养血,最适合你当下的身子!”顾西北一脸得意,转而又用催促的眼神看向沈弥,“你快喝啊,真是我亲手做的!”
我信!我相信是你亲手熬的!
沈弥在心里狂喊,除了辅国公这样十指不沾阳春水的金贵人,还有谁能把鸽子汤炖成这样?
热气蒸腾,隔雾却有暖光穿过,那副在外人面前冷峻清逸的眉眼此刻仿若初阳,让人不知不觉柔了心肠。
沈弥深吸一口气,端起汤盅,咕咚咕咚地灌了下去。等到她将盅内的汤都饮尽,顾西北贴心地递上白帕,问道:“怎么样?本公的手艺是否堪称一绝?”
堪称一绝?确实挺绝。
“不愧是辅国公!果然才华横溢!居然连厨艺也难不倒您!”沈弥擦了擦嘴,继续道,“此汤味道属实一绝!绝无仅有!天下无双!”
顾西北听得舒心,却搞不懂绝无仅有是何意?这次做了,下次还能再做嘛,既然他在此一道颇有天资,不若今晚就再来一道——
“咳,咳咳”
随着几声干咳,沈弥和顾西北终于注意到了牢房里的凌山。未等气氛开始尴尬,顾西北先发制人:“大胆!贼子鬼鬼祟祟!说!为何要刺杀本公?”
凌山瞥了一眼辅国公,没有答话。他该说的早已经和沈弥说完了,要不是实在看不下去自己被无视,他也懒得再搭理眼前的两人。
这一白眼的挑衅瞬间激怒了顾西北,正当他准备喊人来给凌山上刑,沈弥忙上前劝住了他。
“爷,别理他,这人活够了,你越理他,他越乐呵,岂不是趁了他的心?”
这话说的挺有水平,顾西北的气一下子散去大半,再看凌山,也没那么来气了,只冷笑着说道:“凌大人好威风,就是可怜了曹公公,还眼巴巴地等着见你死前的最后一面。”
“他痴心妄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