寄奴?
沈弥抬眼望去,只见一身华丽宫装的大长公主拄着一柄鸡翅木裹金龙头拐,缓步走进了厅内。
比起沈弥上次见她,大长公主好像又苍老了许多,只有敷着厚粉才能勉强遮掩脸上的疲态。
可她的妆容和发饰都被精心打理过,从眉梢到发丝都一丝不苟,尤其是眼尾疤痕上的花钿,今日红得格外好看。
高髻之上是金玉镂雕的金龙冠,翡翠为鳞,下有白珠,垂黄金镊。袭地的宫装长裙绣满了大片的牡丹,开得夺目,隐约可见金线织成的龙纹游走其间。
沈弥起身行礼,大长公主却没多看一眼,直接越过她走到了武安帝面前。
“好寄奴!还知道来看看本宫!”
武安帝手撑着案几站起,指节因用力而泛起青白。
他最恨别人唤他这个乳名。
当年先帝起事,他还尚且年幼,于是先帝便将他托付给舅舅照料,只带走了年纪大些的先太子放在身边历练。
从那时起,家里人便唤他寄奴。
在他眼里,这代表了父亲的遗弃,还有多年寄人篱下的怨愤。
可在今日,在此时,梁凤华死到临头了还要用这个名字来嘲讽他,还要穿着僭越的衣袍来侮辱他。
武安帝看着大长公主手中的那柄龙头手杖,却再说不出一句驳斥的话。
这个手杖,是先帝赐给姑母的。
当年先帝驾崩前,问大长公主,他和那个先皇太孙谁更适合继承大统。
大长公主没有说话,只是举起床边的龙头拐敲了敲他的头,先帝便下诏将皇位传给了武安帝。
先帝说过,梁凤华有治国之才,她愿意辅佐谁,谁便能将江山坐稳,所以随着那道旨意而来的还有这柄象征着摄政之权的龙头拐。
登基大典后,梁凤华烧掉了写着命她监国的圣旨,却没想到竟然还留着龙头拐,看来这个女人早就有了不臣之心。
“姑母,你这又是何必!”
武安帝不敢再看大长公主手中的那副拐杖,只能别过身,无奈开口道:“今日呈上御前的那副血书…..”
“是本宫写的!”
大长公主移步到武安帝身侧,面上却划过一抹决绝的笑,她说道:“你的字还是本宫亲自教的,本宫的字,你还认不出来吗!”
她突然拔下头上的步摇,猛的就要向武安帝脖颈处扎去。沈弥迅速抬刀格挡,眨眼间就用刀鞘将她手中的步摇打落。
“姑母!你竟然…恨我至此啊!”
武安帝被这一吓,差点扑倒在了地上,好在有小冯公公搀扶,才勉强坐回了椅子上。
“时日曷丧,予及汝皆亡! 本宫哪里说的不够清楚?”
此时的大长公主眼底只余下疯狂,她一个人孤零零的站在那里,头发也有些散乱,可那种顷刻间迸发出来的狠戾,让人觉察不到她的狼狈。
武安帝歪倒在高椅之上,脸色痛苦地闭上了眼睛,只抬手冲冯云云挥了挥。
小冯公公得令,小步退出房门,仅剩沈弥一人横刀挡在武安帝身前。
她迎上大长公主的目光,不动声色地摇了摇头。
大长公主却似好像没有看见一般,突然暴起又扑了上来。
厅中这时只剩下他们三人,其余的人都被清了出去,沈弥见情况不妙赶忙收刀上前,将情绪激动的大长公主紧紧抱住。
她箍住大长公主挥动的双臂,趁机轻声在她耳畔说道:“我备好了浮屠酒来替换鸩酒,可使人假死三刻,时机一到,我便带您出府。阿弥求您,就允了这一回!”
言罢,大长公主果然没有再激动地反抗,沈弥缓缓也就将她松开。
大长公主的妆已经被蹭花了,但她还是冲着沈弥露出了一个感激的笑容。
那笑好看极了,似春风拂面,让沈弥一瞬间迷了眼。
沈弥此刻还不知道,这么好看的笑,会是她日后多年都难以摆脱的梦魇。
“放肆!一个阉人还敢碰我!本宫是整个大夏最尊贵的公主!你算个什么东西!”
大长公主眼角挂着泪,抬手一巴掌抽上了沈弥的脸。
沈弥被打懵在原地,还不等她反应,大长公主已经拔出了她腰间的长刀,直直向武安帝扑去。
武安帝被吓地惊叫着“护驾”,多名暗卫此刻也涌进厅里,沈弥慌忙用手抓住刀刃接下了这一击,嘶声喊道:“大长公主!”
大长公主却忽然握住了她的手,用尽全身的力气将那刀刃向前一带。
沈弥眼睁睁地看着薄如蝉翼的刀片在她如玉般的脖颈上,划出一道深深的裂痕。
下一刻,大长公主颈间迸射的血液就溅了她满身满脸。
久经沙场、杀敌无数的沈弥在此时竟觉得这鲜血前所未有地滚烫,烫得仿若地狱业火,灼烧着她血淋淋的心脏。
这一刻,沈弥的耳畔只剩下了嗡鸣,她无助地看着四周,仿佛身处在真正的无间地狱。
“阿弥….我来之前就喝了归元茶….这是我选的路…..你别怪自己。”
一归半步入黄泉,再归踏入阎罗殿。
她说过服用双归丸而死的人会很痛苦,只有沈弥亲手杀了自己,她才能真正解脱。
沈弥多希望大长公主是骗她的,她明明嘴角还带着笑,至少在走的时候该是无悲无痛,遂了心意才是。
倒在沈弥怀里的大长公主轻轻地说出了这句话,接着便再没了声息。
她呆愣愣地站在原地,整个人做不出任何反应,仿佛她的灵魂也随着大长公主一道离开了这浑浊不堪的尘世。
小冯公公唤人将大长公主从她怀中拉走,又拿出白帕亲自来给她擦拭脸上的血渍,却发现怎么擦也擦不干净。
“哎哟!沈大人你的脸上怎么被割了道口子!”冯云云见到沈弥受伤,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沈大人这样的好相貌可马虎不得!”
“阿弥受伤了?” 武安帝见大长公主在他面前已经彻底死透,也从方才的惊惧中缓过神来,“快传御医!”
等御医到的时候,沈弥脸上的伤口已经被小冯公公简单处理过了,止住了血。
御医在武安帝的吩咐下开了最好的外敷祛疤药,又添了几道补血养颜的方子,这才让小冯公公和武安帝都满意。
武安帝关切地问了几句,沈弥都机械着答了,只是她脸上肌肉的僵硬,是怎么都掩盖不住的。
“阿弥这是怎么了?不会是第一次杀人吧?”
武安帝这话有试探的成分,他明明知道沈弥当街斩杀了罗雍,也因此和二皇子结了仇。
“回陛下,微臣听说面上有疤之人不能再在朝堂为官,微臣是怕今后无法再效忠陛下,所以才一时之间有些恍惚,还望陛下恕罪。”
沈弥指尖狠狠摁在刚刚被包扎好的掌心,这才让自己从恍惚中回神,分出心思来能面对武安帝的问话。
“这有何妨!御医说了只要你按时涂药定不会留疤,要是留了疤我就将他头砍了,治他一个欺君之罪。”
这话是玩笑话,即便金口玉言,也没人会去当真,毕竟武安帝可一直是位勤政爱民的“仁君”,断然干不出这种胡乱杀人的事来。
所以一旁正捻着胡须的御医也跟着保证:“沈大人放心,您只要遵医嘱,用了小老儿的药,这么浅的伤口定然不会留疤,不然就如陛下所言,将老夫的人头摘去。这种砸招牌的事,于我们医者与砍头何异?”
“阿弥要还是担心,朕就将追云将军的那张面铠赠于你。以后见此面铠如见朕,看谁还敢拿这个说事。”
武安帝见沈弥还是有些愁眉不展,生怕她因此真被吓破了胆子,往后替自己办事时要是束手束脚可怎么行。
那沈长安的面铠在她死后被凌山作为大夏战神的遗物带回,一直被他收在宫里。他听说这种见过血的青铜器不能随便销毁,其上附着的冤魂都是被沈长安的煞气震着,要是轻易损毁,冤魂便会被放出来作孽。
武安帝心虚,自是将这面铠妥善保管,可这是大夏战神的遗物他也不敢随便赏赐给旁人。
他心里觉得沈家人恨透了自己,只认为沈家嫡系要是拿了这东西说不定会利用此物来害他,但如今沈弥就要接任沈家家主,要是给了她,还真算个不错的去处。
“臣谢陛下恩典,陛下万岁万万岁。”
沈弥跪地谢恩,武安帝才终于放下了心,又多吩咐了她几句后,便将小冯公公留下帮沈弥处理大长公主府的事宜,自己带着锦衣卫先回了宫。
原先来给他们上茶的那几位老宫人抬了副薄棺到沈弥面前,还未等她开口,小冯公公便先出言阻止:“陛下说了,即便大长公主是因谋逆大罪致死,但好歹也是陛下的亲姑母,自会按照皇家规制举办丧仪。你们准备的棺材,家境殷实些的平头百姓都不会用上这个,那能够给大长公主用?”
那几位宫人没有回话,只是一声不吭的站在那副薄棺旁,看着沈弥。
“算了,大长公主的丧仪规制圣上还没有开口,就先按她自己备的来,陛下那边我去说。”
冯云云听见沈弥这样说,还是有些犹豫。正在这时,有宫女进来禀报:“府外来了个小公公,说是陛下有旨还带了赏赐,沈公公您快换身衣服,净手焚香,去前边接旨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