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是三伏天,全年最热的时候,好不容易在王府躲懒大半个夏季,却被人揪着尾巴从床上扒了起来,如今站在大殿前,手心也沁满了汗,褚垣看着眼前跟柏溪差不多的小姑娘挤开众人,走到他面前,躬身行礼。
“启禀殿下,今夜约莫是戌时三刻,烟花会开始之际,”许是初生牛犊不怕虎,小宫女竟毫无顾忌盯着褚垣回话,他微微蹙眉,没有发作,“奴婢路过中和殿,远远看见尚宝监殿前......”
小宫女暂时移开目光,抬手指向褚垣身后,说:“就是那里,我瞧见崔大人跟一个身材高大的中年男子说话。”
褚垣稍稍颔首,只是半垂眼睛朝后看一眼,接着又问道:“崔大人?”
“啊,”小宫女恍然大悟,解释道:“是吏部侍郎崔怀崔大人。”
“那另一个人是谁?”青竹看一眼褚垣沉思的模样,接替问道。
“请殿下赎罪......奴婢不认识那位大人,”小宫女后知后觉躬身,低头请罪,“不过等奴婢一刻钟回来后,就只剩下那位不认识的大人一个人独自留在原地。”
“可还记得那人什么模样?”青竹走前一步,问道。
“奴婢......”小宫女低着头似在回想,支支吾吾地回答:“天太黑了,奴婢看不清。”
“你方才才说你不认识他,”褚垣突然开口,声音不算大,却清脆入耳:“既然看不清那人的面容,又怎么会说自己不认识?”
“奴婢,奴婢......”
“而且,皇贵妃寿宴,贺礼众多,中和殿正是宫人来往最多的时候,”褚垣表情严肃,向前一步,厉声:“听你刚才的述说,那两人在此处停留时间不短,怎么会就你一个发现?”
“我......”小宫女全然没有了刚才的气势,她神情慌张,下意识转头,看向身后众人,青竹瞬间捕捉到异常,指着人群大喊:
“抓住他——”
人群中忽然骚动,只见一个人转身拔腿就跑,待命侍卫应声出动,三两下便将人制服,明晃晃的刀架在脖子上,反扣手将那逃跑的内侍摁在地上。
年纪约莫二十出头,那内侍浑身颤抖,眼神躲避,褚垣缓缓走下阶梯,宫人们低垂着头散开两道,
“你——”
一字还未完整说出口,青竹便追上来大喊,“快收刀!”
话音未落,那人红着眼眶,颤抖而决绝地撞刀自尽,侍卫们慌张散开,任由他如断线木偶倒落在地上,血染红大片青砖。
褚垣皱着眉头,青竹将他摁下,自己一人走上前查看。
“回避!”青竹厉声叫宫人们转身回避,侍卫们迅速移位,间隔开人群。
刀口很深,几乎要将脖子割开大半,青竹不可避免地皱眉,随后开始搜身,身后褚垣示意。
“将那宫女带过来。”
小宫女跪伏在地上,浑身颤抖,原先梳理整齐的发髻也散乱不少。
“抬起头来。”褚垣站着,没什么表情,声音清冷。
“殿下......奴婢知错了,殿下......不要杀我......”她哭着将头趴得更低,像是要躲进地缝里。
“本王再给你一次机会,”褚垣微不可查地叹一口气,说道:“若有虚言,必叫你见不到明日的太阳。”
“你到底,有没有见到所谓的两人于尚宝监殿前交谈?”
“我......”她仍然低着头,哽咽地回话:“不曾看见,是......是那个人,他看见了,叫我去跟殿下说,事后奖赏平分......”
“除了这些还有说了什么?”
“没有,没有,”小宫女摇头似拨浪鼓,急忙说道:“他就跟我说了这些,别的再没有了。”
眉头抽动,褚垣用力一闭眼,深吸一口气睁眼对旁边的侍卫说道:“将她押入侍刑司,听候发落。”
话毕,侍卫领命将不断挣扎求饶的小宫女拖走,侍卫长于心不忍,刚要凑上前求情,却被褚垣斜了一眼,他意味深长地看着不远处的尸体对侍卫长说道:“你自身难保。”
“是......”
“......关几天放了便是。”
“是!”
习惯性地去捞腰间的无事牌,却摸了个空,低头仔细摸了几圈,发现当真是没系上。
正要责怪青竹催他催得太过匆忙,竟然将无事牌都忘了,被念叨的人却站起身,一脸神色凝重地走来。
“殿下。”不知道翻到了什么,青竹将褚垣拉过,随后将紧紧攥在手中的东西摊开给褚垣看。
只是一眼,褚垣就认出这个物件的主人,立马覆手将那东西严严实实遮盖住,呼吸也变得有些急促。
四目相对无言,褚垣将那物件塞进腰包,又望着那死去的内侍攥紧拳头。
“我仔细比对过脚印身量,”青竹凑近了些,说道:“此内侍身形瘦小,并不是进入尚宝监行窃之人。”
“殿下,如今要怎么做?”青竹看着褚垣紧绷的侧脸,低声问。
“你方才看见他跑了?”褚垣瞥一眼侍卫长,示意他们处理现场。
“诈他一下。”
“......嗯,”褚垣半垂下眼,手掌抚摸着腰下布料,“不管真假,先去会一会那人......叫什么来着?”
“崔怀,”青竹躲了躲抬尸体的侍卫,提醒:“吏部侍郎崔怀。”
再一次用力闭眼,褚垣摸着额头喃喃:“眼皮底下死个人,又不知道这事儿得传成什么样了。”
秋霜结,流火起。
狸猫耍计,夺玉子。
玉子碎,狸猫死——
“不是狸猫死!”酒楼石狮子前,七八岁大的孩童大声驳斥同伴,“是狸猫失!”
“就是狸猫死!”被反驳的小孩儿不服气,梗着脖子冲着他大喊。
“错了错了,”另一个小女孩也凑上前,叫嚷:“是玉子失!”
“不对不对!”
“就是就是!”
你一言我一嘴,几个小孩就这么吵了起来,一个气急了上手去推,另一个没站稳摔了个屁墩,嘴巴张大就要开始哭,声儿还没出来,口中猝不及防尝到一丝甜。
“别哭了别哭了。”柏溪刚拴好马车,就撞见这么严肃的“案件”,也不想着做判官,一把将那小孩儿拎起来,学着大人的样子拍干净他身上的灰尘。
“你缺牙齿还张这么大嘴巴,让人笑话。”注意到周围渴望的眼神,柏溪笑着,难得大方一回将糖全分了,小孩们七嘴八舌地说着谢谢,一溜烟儿地跑走了。
柏溪看着油纸包里最后一颗糖,无奈中夹杂着一丝失落,他直起身一抬眼就看见早就下马车的褚垣站在酒楼门口低头沉思。
“殿下怎么不进去?”他走上前去,将最后一块糖塞进嘴里,将油纸叠好揣进袖口。
“别吃这么多糖。”青竹看着今早刚给他的糖一会儿全没了,忍不住唠叨。
“不是,我.......”刚要解释,褚垣长叹一口气自顾自的走进去,两人也顾不上争论急忙跟上前。
醉仙楼是邺平三大酒楼之一,佩金带紫之流不在少数,即便是褚垣进来了也并未引起多大注意。
只是刚踏上楼梯,砰的一声,楼上便传来声响,一时之间交谈的,敬酒的,端菜的,吆喝的一瞬间都安静了下来,抬头朝上去看。
片刻,寂静无声,褚垣收回目光还未迈步子,又是一声砸碎茶杯的声音传来。
“卫行之!你究竟是什么意思!”
此话一出,周遭人群又活络了起来,店家带着人三步并作两步擦过褚垣身旁急匆匆跑上楼,褚垣的视线再次被吸引,他站在原地抬头紧盯着闹事厢房。
“哼!”那说话的男人冷哼一声,语气中的愤怒不带丝毫遮掩:“什么叫做依法行事!”
“......”
“呸!若你有证据证明我有罪,大可叫大理寺捕卫押解我去公堂,在这里问东问西,你算个什么东西!”
“......”
“你说什么!你!”又是一阵桌椅翻倒的声音,那男人似乎动起了手,店家劝和的声音响起,吵闹的厢房门口聚集起了一堆人。
“卫行之!你别走!你给我等着,我一定会上告陛下你的无礼!”
在气急败坏的警告声中,围在门口的人自觉地散开,身形颀长丰神俊朗的年轻男子带着两个随从翩然走出。
他神情平静从容,仿佛身后的谩骂声都与他无关,密闭空间里似乎有阵若有似无的风,托起衣袂禁步摇曳,衬得他步履轻盈。
对上一双丹凤眼,双瞳剪水,清澈明亮,心脏为之一颤,褚垣竟一瞬间侧目逃避他的目光。
就连他自己都觉得莫名其妙,等回过神再去看时,男人带着风与他擦身而过。
褚垣的视线不自觉地追随着他,耳中只能听见自己强迫放缓的呼吸和不受控的心跳。
“这就是邺平第一英俊的大理寺少卿卫涂吗?”柏溪恍惚追着他走出去了几步,不由得发自内心感慨:“果然名不虚传,嗬——”他猛吸一口气捂着心口,惊讶地说:“心跳都快了。”
“诶,”青竹看着失魂落魄的柏溪,伸手将他拎回来,凑着他耳边说道:“刚才那个开口骂人的就是崔怀,你待会儿上去请他,我跟殿下在天居房,叫他快些,别让殿下等。”
“好,”柏溪连忙点头,应声:“我知道了师父。”
“殿下,”交代好柏溪,青竹又去喊褚垣回神:“殿下。”
褚垣颔首垂眸,浓密的睫毛遮挡住他的情绪,他清了清嗓子回应:“走。”
摸摸额角,扯扯桌布,揉搓腰间无事牌,端起空茶杯一饮而尽,又慌张放下,让青竹为他斟茶。
褚垣坐在凳子上,不自在地像是有一万只蚂蚁在身上爬。
青竹不语,只是默默将茶水补上,饶有趣味地看着他被热茶烫嘴巴。
“殿下——”
刚要笑他两句,刺耳的叫骂声再度响起。
“你又是什么东西!给我滚!”
两人神色皆是一变,褚垣黑着脸起身,踹开厢房门走了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