换做是别人说出这句话,褚垣当场就会把桌子掀了,但他端起茶杯一饮而尽将火气压了又压,深吸一口气说道:“即便庄氏是皇帝扶持起的势力,但国无法不立,民无法不治,若陛下因此放过庄仲,不如直接撕了法典改立新规‘特赦皇亲国戚无罪’,也就不用考虑服众了。”
庄珂楣放下茶杯,嘴角微微扬起,露出一丝微笑:“我还以为殿下所以如此气愤是因为受伤的人是恒安王。”
“还请庄大人注意言辞,”褚垣挺直腰背,将空茶杯一推,“不要轻易给我下套。”
“岂敢。”庄珂楣放下茶杯,拿起茶壶要替他斟茶,褚垣却直接将茶杯倒扣,不留情面的拒绝,她几不可查轻抬眉头,又从茶台拿了一个杯子倒上茶,重新放在褚垣面前,“殿下请用。”
“岂敢。”褚垣双手交握放在桌下,将话原路返回。
气氛略僵,褚瑛抬手捏了捏耳垂,字斟句酌:“此事我相信皇兄......陛下自有万全之策。”
“万全之策?”褚垣歪着头看着褚瑛,“让庄仲给你登门道歉此事就算揭过?还是找个替罪羊,将庄仲的罪行一并洗清了去?”
褚瑛一时怔住,被他这番话惊得说不出话来,庄珂楣瞥了他一眼,看着褚垣说道:“殿下慎言。”
“我从不讲究谨言慎行,”褚垣并不介意别人如何揣度他的心思,也没必要做些多余的事情,他越是鲁莽愤懑,皇帝对他的顾虑就越少,“向来有话直说,待我回去会即刻上书请陛下按法规行事。”
他说着怜惜的看着眼褚瑛,柔声:“我虽不知这几年你是如何苦心经营,但赈灾事宜你做得很好,有功之臣不应当受此屈辱。”
霎时间,褚瑛红了眼眶,他低头慌张地擦了擦泪,喉咙有些发紧:“为人臣忠君事,都是我应当做的。”
场面温情动人,庄珂楣举起茶杯放在嘴边,垂着眼看着手指上的墨点,沉默不语,褚瑛尚有赈灾后续事宜要处理,庄仲贪墨的证据也尚在调查,不便多留先走一步。
“安平王殿下慢走。”褚垣左脚刚迈出门槛,庄珂楣刻意的开口相送,褚垣收回脚回身看着她,两人相视片刻,褚垣开口问道:“庄大人有何事要问?”
“我听闻前兵部尚书王明昨夜死于西坊。”
“哦?”
位居高位的官员消息就是灵通,褚垣负手站在原地,庄珂楣走上前与他面对面,“西坊由我主张设立,致仕官员在西坊死于非命,于情于理,我都因当关注此事。”
“大人如何知道王明并非猝死?”
庄珂楣低头浅笑并未回答,王明的死因大理寺尚未出具验尸文书,她的这句话更像是在告诉褚垣,大理寺有她安插的眼线。
“我尚有要事在身就先告辞了。”褚垣懒得打哑谜,一拱手转身离去。
“说起来,”但他走了几步,似乎响起什么回身问道:“庄大人与庄氏?”
“无甚关系,”庄珂楣回答的很快,语气平和:“就像卫行之与卫氏,相同的只有姓氏。”
一场雨后气温骤降,白术腾出一只手拢了拢衣领,险些将怀里抱着的卷宗名册撒了一地,实积不见人影,赵居正也不知他在忙什么。
走到讼正堂堂前,看着郁郁葱葱地竹子愣神一会儿,心想着待会要修剪枝丫,却被房里一声巨响吓了一跳,抖落几卷名册。
“我不治了!”
“卫行之你还是小孩儿吗?怎么比牛都难摁!”
白术走进房内将卷宗名册摞在卫涂办公的书案上,接着掀起内室帘子走了进去,一打眼就看见卫涂上半身只穿抱腹趴着被一名年轻女子摁在榻上。
“白术,”卫涂跟看见了救命稻草似的,冲着他喊:“快,啊!快把她拉走!”
几乎是同时,女子转头瞪着一双眼睛说道:“快帮我把他摁住!”
一时之间白术为难地站在原地,不知道该帮谁。
“你腰伤这么重,不将淤青揉散会落下病根的!”那女子见白术未动,咬着后槽牙,苦口婆心地对卫涂劝道:“早上散朝就看你脚步虚浮,腰背紧绷,你还要拖多久?”
“你刚才,”卫涂趴在榻上后背被压着不好使劲,挣扎地说道:“分明说的就是替我上药,结果我刚趴下你就用狠劲摁我的腰,苏熠青我看你就是积怨已久,怀恨在心!”
苏熠青不想多说,直接上手猛地一揉,却被卫涂起身差点掀翻在地,好在白术眼疾手快上前将她稳稳接住。
“我真的是......”苏熠青抬手用袖子擦了擦满头大汗,站直了身说:“我一定要修书向伯父告状。”
“你写一封我撕一封。”卫涂不甚服气,原本清俊的脸疼得通红,他扶着腰盘腿坐在榻上跟苏熠青呛声,白术站在二人中间劝和,却左支右绌半晌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来。
“算了,”苏熠青一甩手,大喊:“我不管你了!”风风火火的收拾东西,一股脑装进药箱,只留下一瓶药油,转身离去。
“苏大人!”白术追出去两步又回头朝卫涂说道:“大人,我,我去送送。”
大理寺青石道上,苏熠青走得飞快,白术大步流星地追上,十分抱歉地说:“苏大人,少卿大人怕疼你也是知道的,这种时候他总是胡言乱语说些气话,苏大人你也别生气,气坏身体总归是不好的。”
“哼,”苏熠青长舒一口气,放缓了脚步,说道:“我知道,但总是忍不住要跟他吵,一起互扔泥巴长大的玩伴终归是难以温言软语。”她说着从药箱里翻找出纸笔,蹲在地上开始写药方,“你照着药方去抓药,外敷一日一次,内服早晚两次,先喝个五天看看效果......”
白术顺从地点头,意识到苏熠青看不见,便也跟着蹲下应了一声。
“......你说的是真的吗?”
“嘘,小点声。”
一些不合时宜的窃窃私语在转角处响起,他们压低声音交谈,时而惊呼出声,苏熠青无声地动着嘴唇,专注写药方并未搭理,白术转过头张望,却也看不见身影。
“你是说牢里真的有脏东西?”又一个不同的声音响起。
“当真,我听夜班的兄弟说了,就在那马夫死去的牢房,到了晚上能看见......能看见那些东西!”
“看见什么东西?”发出质问的声音,凛冽清冷还有些熟悉。
转角处发出一阵兵荒马乱的动静,几道声音同时响起:“参见安平王殿下。”
殿下?
起身之际,苏熠青将写好的药方交给白术,“给四皇子请脉的时间到了,你记得叮嘱卫行之按时吃药,我先告辞。”她说罢摆手拒绝了白术的相送,疾步流星的离开。
白术将药方收好,走过转角,果然看见褚垣正言厉色地质问那几名捕卫:“说说看你们看见了什么?”
几人面面相觑,白术正要开口,为首说还的人忽然跪地叩首:“请殿下恕罪,都是些同僚间茶余饭后的玩笑话,让殿下见笑了。”
“你......”
“殿下,”白术看褚垣还欲再问,开口打断道:“殿下是来寻少卿大人的吧?”
“胡说!”褚垣毫不犹豫地反驳,“我是为了命案线索前来。”
“既然如此,殿下也不必同这些口无遮拦的捕卫多费唇舌,请随我来。”
四周围静悄悄的,阳光透过窗纸撒了遍地,卫涂趴在榻上一动不动,他身姿挺拔,盘靓条顺,生得一副宽肩窄腰的好身材,也让背上错落的淤青更显触目惊心。
轻微的脚步声在安静的房内显得格外清晰,卫涂把脸埋在软被里,朝外伸手一指喊道:“别想让我擦药。”
修长的手指被轻轻捏住,熟悉的触觉涌上心头,卫涂缓慢转动脑袋露出一只眼睛,就看见褚垣忍俊不禁地看着他,卫涂闭上眼又将脸重新埋回软被,小心翼翼将手抽回来。
很难相信,七月流火的天气里,白术抬手擦干净冒出来的冷汗。
“药呢?”褚垣语气轻快,他摊开手掌将白术将药给他,床上的人听闻蠕动了一会儿到底是没在说话,卫涂的小动作被白术尽收眼底,他快速将药油递给褚垣。
褚垣接过药瓶子走上去坐在床边,动作轻柔地解开抱腹系带,虽然有过一瞬间的迟疑,但在旁人目光注视下,褚垣强装镇定撒了些药酒在手心上搓热敷在卫涂的腰上。
手掌敷上去的那刻,褚垣清楚地看见他肌肤生栗,他忽然有些后悔,但开弓没有回头箭为了转移自己的注意力,他清了清嗓子开口问道:“怎么伤得这么严重?”
“不是,嗯!”卫涂被他摁痛了,却不敢动弹,话说得断断续续,脸也憋得通红,将新铺过的锦衾被捏得皱巴巴,“......并无大碍,劳,殿下,嗯,费心。”
看着卫涂的模样,褚垣也不自觉眉头紧皱,刚想要收力,一旁静观其变的白术开口说道:“大人,苏太医说了,你这淤伤若是不大力揉散,恐怕会落下病根,既然殿下都纡尊降贵替大人治伤,还请大人再忍一忍。”
听白术说完,又看着卫涂后背淤青,褚垣也不好马虎了事,只能轻拍他的肩膀叫他忍着点:“放心吧,以前随军替人搽药常有的事,我的手法可比军医要好多了。”
即便是将脸闷在被子里,卫涂也十分温顺的点头,咬着牙强忍呜咽。
“不过这到底是怎么伤的?”褚垣在推背的间隙问道。
“昨晚大人追凶,不甚从房顶跌落。”白术如实相告,又再褚垣的掌心添了些药油。
“啊?”褚垣一时惊诧,没控制住力气,卫涂疼得受不了,拼命拍打床榻求饶,褚垣按着他的手不让动,收了些力气接着摁,“这未免太过凶险。”
褚垣回想起厢房的高度以及卫涂瘫坐在地上的状态,也就猜出来了他昨晚是在强撑,捎带无奈地叹了口气,只是叹完气之后自己也糊涂了。
为什么要叹气?
“殿下不必为我忧心,”卫涂声音发闷,“追凶缉恶是臣职责所在,定当万死不辞。”
后背被揉搓发烫,热度传到褚垣掌心,他略带嫌弃的说了句:“你倒是壮烈,好了。”
褚垣拍了拍他的后背,起身接过白术递过来地湿巾擦干净手,转身欲开口说什么,却见卫涂埋首褥中,颈红耳朵红,喉头滚动将话咽了下去。
“......”片刻后他找回自己的声音,镇定地说道:“我在外室等你。”
白术看着褚垣离开的背影,以及通红的耳垂,心道安平王殿下也并未外界传言如此飞扬跋扈不近人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