茶具很快就被端了上来,铜炉上烧着铜壶,冒着丝丝缕缕的热气,秀锦僵硬的躬身行礼,后退三步转身出去将门关上,屋子里只有一站桌前灯亮着,她仍旧是翻看手中书卷,对踌躇在原地的褚垣熟视无睹。
褚垣微不可查的深呼吸,擅自做主的将室内其余灯盏一一点亮,他刻意放缓动作,心思沉沉尚未想好如何开口,愣神之际,窜起的火苗烫伤他的手,他低声惊呼随即立刻收声。
“娇生惯养久了,点灯都会被火折子伤到。”那妇人一开口,褚垣便捂着自己的手站在原地,后退一步躲在灯架后垂头丧气,她合上书页将其放在一旁,清瘦的手腕提起茶壶冲茶,褚垣见状,立马走上前夺过茶壶,手忙脚乱的开始冲茶。
不合流程的沏好茶,褚垣双手奉上,恭敬地后退一步站在原地,酝酿开口,那妇人却他一步说:“如今见我,殿下不担心圣上猜疑吗?”
刚准备说出口的话憋了回去,褚垣抿着嘴没有回答,夫人打开茶盏看了眼,嘴角露出了一丝笑意,“冲茶的手艺一如既往的差,你也就从母后那里学会了丹青水墨。”
见褚垣仍是不答话,妇人有些怨嗔:“是要我给你演一场独角戏吗,既然甘愿冒着风险来见我,就张开你那千斤重的嘴巴说话。”
“今日,”褚垣总算是肯抬头看她,说:“冒昧前来,是有一事......”
杯盖叩杯身放出一声清脆的咔嗒声,褚垣立马噤声,妇人神情变得有些冷漠:“若你拿腔作势来问话,便出去,我不认。”
她似乎受够了褚垣的犹豫不决,抄起书卷起身离开。
“嫂嫂!”褚垣喉咙发紧,声音发颤,他紧盯着卫襄,清俊的脸上神情紧张。
“我还当你哑巴了,”卫襄斜他一眼,重新做了回去,“你非要站着说话?”
“我站着便好。”
“随你,”卫襄觉得自己被他气老了三岁,想着这没心肝的小子竟敢八年都不来见她,可自己看着他一如从前的神情,又什么重话都说不出来,“你要说便快说,天要黑了,你该出宫了。”
“这些年,”褚垣看着卫襄眼角的皱纹,轻声问:“嫂嫂过得好吗?”
八年前褚瑀造反失败,太子生母肃皇后卫襄被贬为庶人,迁至尚紫阁,过着名为念及旧情实则幽禁至死的生活,虽然并未下旨不允许任何人探视,但几乎所有人都对尚紫阁避之不及。
“懂得先问好,也算是你有长进,”卫襄托腮看着眼前穿着华丽的褚垣,也算是获得了些许宽慰,神情变得温柔:“你不知道,今日见你我是真的高兴,被困在宫里的日子,我能听到的关于你的近况少之又少,真怕那一天陛下辜负你的真心,得意洋洋的来告诉我,褚垣已死。”
“到那时,我又该如何向母后交代?”
褚垣刹时红了眼眶,他深吸一口气止住泪水,满是歉意的说道:“八年来不曾见你,就是害怕你依旧用如此神情对我说话。”
卫襄看他委屈,也跟着皱了眉头,宽慰道:“你又何必愧疚?”
“是我一时疏忽,让褚瑀行差踏错,”埋藏在心底的忏悔,终于找到了宣泄口,褚垣压抑地发泄:“又未能救他于火海,辜负长兄与母后的期望,我......”
闻言,卫襄忽然抬头看着他,想从他的表情中发现哪怕一丝的隐瞒,但最终她长叹一声,红了眼眶,轻叹息:“原来瑀儿真的死了。”
自知说错话,褚垣咬住下唇肉,不敢开口。
卫襄抬手取下秋菊放在桌上,看着繁花盛放,极力隐藏语气中的失落,“罢了,”她转头与褚垣对视,重复说道:“罢了。”
她回复到原先柔和的表情,看了眼天色说:“许久的话日后再说,你来找我所谓何事?”
掌心几乎要被指尖刺破,褚垣咬着牙从腰包掏出令牌放到卫襄面前,犹豫地问道:“嫂嫂可认得这令牌?”
铜制的令牌被轻轻放在桌上,褚垣缓慢移开手,看着卫襄的神情由哀伤逐步转变为震惊,她不可置信的看着褚垣,眼神中满是疑惑。
“你怎么还留着这个?”卫襄急忙抬手就用宽大的袖子将令牌遮住,急切地询问。
“你可还记得你宫中曾有个叫郑二九的内侍?”褚垣走前一步,低声问道。
听到这个名字,卫襄嗤之以鼻:“手脚不干净的东西,这里本就是一穷二白,也是饭塞了脑袋才会来这儿谋财。”
“这块令牌是在郑二九尸体上搜出来的。”
“他死了?”
“在传国玉玺失窃当晚,”褚垣解释道:“在中和殿抓捕时自杀。”
卫襄反应过来,苦笑一声,:“人都死了,也还能与他牵扯上关系。那内侍虽然在我这儿待过,但这令牌并非是是从我这儿偷的。”
她一语中的,算是坐实了褚垣的猜测,“我有非常不好的预感,”他忧心忡忡地说道:“这段日子你要千万要当心,任何人......”
卫襄站起身,拉起他的手,将令牌交到他手中,打断他的叮嘱,说道:“与其担心我,还是好好想想你要如何同陛下解释吧。”她拉着褚垣走到门口,将他推了出去。
“你该走了。”
褚垣站在门前,看着窗前人影渐行渐远,手中冰冷的令牌越发烫手。
“殿下,”身后传来青竹的声音,褚垣回过头去,看他提起木桶倒了个干净,“你若是再晚些出来,这院儿里的树我都得浇两遍了。”
见褚垣仍旧是站在原地,青竹走上前去推着他朝殿外走。
他走出宫门几步忽然驻足,青竹手中的提灯因忽然止住的动作摇晃不止,褚垣伸手扶稳,看着灯芯喃喃道:“她在哭......”
其实说起来,今日实在是不能在喝酒,毕竟刚收到消息,王明与其他死亡官员并案了,但身边的人一个接一个的死去,汪铎实在是难受的不行。
脚步打着晃,罗谷桐把他送进家门,他站在房前忽然被这秋风吹得打了个抖,瞬间酒醒了大半。
他下意识摸向腰间,却扑了个空,低头间猛然意识到,为何今日家宅如此安静。
一团幽暗的暖灯透过朦胧的纸窗映入眼帘。
“谁!”汪铎猛地踹了房门一脚大喊。
灯光似乎受到了惊吓刹时消失,汪铎正欲抬手推门,却见微弱灯光倏地亮起,竟有一人影照映窗前!
汪铎猛地后退三步,大声质问:“什么贼人,在此处装神弄鬼!”
人影的轮廓从模糊到清晰,嘶哑破败的声音响起。
“是你......”
“什么?”汪铎喃喃,觉得这个声音,这个身影竟然相当熟悉,却一时想不来究竟在哪里见过。
“下一个就是你!”
他的声音猛然变得尖锐刺耳,身影扑近似乎马上就要破门而出,却在瞬息之间被一个吊索扯上屋檐,只余一股狂风吹开大门,将汪铎吓得瘫坐在地上。
“崔,崔怀......”汪铎呼吸急促,直愣愣地盯着门户大开,却空无一人的寝室,忽然回神连滚带爬朝别院跑去,惊慌大喊:“有鬼!有鬼啊!”
懿德殿前堂外的荷花池内,枯败的荷叶残枝颇有几分秋日意象,三色锦鲤悬停不动,噗通一声,一颗石子落入水中激起水花,锦鲤受惊匆忙摆尾游走藏进残荷深处不见踪影,只余池塘荡起一圈又一圈的涟漪。
掷石子的人靠着石栏探出半个身子,挽起大袖漏出半截小臂,接过旁人递来的石头,将池里的鱼儿砸的四处乱窜。
“殿下好准头。”站在旁边的卫涂手里捧着不知从哪里捡来的石子,一边递给褚垣一边嘴上应和着。
瞄了半天正准备出手的人,被他这一声扰了精神,颇为嫌弃地斜了卫涂一眼,半步之外候着的青竹强压嘴角的笑意。
今日一早皇帝便宣他觐见,却又在殿外凉着他许久,百无聊赖之际,还遇见了此时此刻他最不想看见的人。
那日的体温与胸腔跳动的心脏他仍未忘记,一向端着风流王爷的架子的褚垣,竟在那日那刻在一个相识不过几日的人面前露出那般丑态,实在是丢脸至极。
“怎么这样久,青竹,你再去问问,”卫涂的眼神不加掩饰,褚垣清了清嗓子重新起势,瞄着池里的锦鲤,说道:“下朝之后都快一个时辰了,那帮言官占着陛下,却让本王在这晒日头。”
“殿外皇帝的掌事太监一早就通传了皇帝与张麟等人商议西北战事,”青竹双手抱胸,好整以暇地看着眼前二人玩着你看不见我缺偏要缠你的把戏,“殿下耐心候着吧。”
“殿下热了吗?不如去廊下等着吧。”卫涂又走近了些,替他挡住日头。
“青竹,”褚垣无奈地叹了口气收回手,眼睛却仍是盯着那只三色锦鲤说道:“这里是闹鬼了吗,怎么耳边老是听到有别的人说话?”
“那殿下可有福了”青竹抬颌挑眉,用平静地声音说道:“是只艳鬼。”
“......”
该死,今日就该带柏溪来!
“没想到竟在此处看见殿下。”
身后有声音传来,褚垣回身就见一群浑身酸腐气的老头子言官朝他走过来。
“臣等参见安平王殿下。”
褚垣认命的闭上眼睛,终究还是跟这群日夜变着法子弹劾他的言官正面相对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