待六十支魁首皆定后,还有一轮给小支终场败者的比试,从六十人中又筛出四人,添作“六十四强”。
也由这六十四人拉开试剑台上真正的序幕。
至此,试剑的节奏便慢了下来,也断没有再同时许多人比试的道理。六十四人不再分组别,重新摇序。
六十四进三十二,每日只比四场。
花迟去试剑榜上看了眼自己这轮的对手,姓钟,钟嫄。是钟家弟子中唯一一个进了六十四强的。他又看着榜单算了算,若是自己能赢进八强,八进四便会遇到沈秋。
北冥宗进六十四强的统计五人,除他与楚云渺外,还有寒鸦峰的白师兄、鹧鸪峰的韩师兄与衔蝉峰的顾师姐——与昆仑宗并列,成了仙盟中进六十四强最多者。但北冥统共就十四个人参加。
韩远便是那因没下过山,故而前几日一直在兴奋中傻乐的韩师兄。此番一并前来看榜,对着榜上各宗人数一数,扬眉吐气道:“我看仙盟也不过尔尔。”
他这话一出,近处不少人脸色都闻之一变。
花迟眉间微蹙,提醒道:“师兄,别这么说。”
他们鹧鸪峰嘴上没把门惯了,宿少岚甚少管这些、李穆白又是个软脾气。韩远这话不过脑,当着这么多人的面说出来,自知失言,伸手轻掴在脸上:“你看我这嘴,又乱讲话。”
花迟有些无奈,转而道:“走吧,师兄,白师兄他们还在第一楼等我们呢。”
第一楼不在仙市,而在太白山下百里外的北麓城中,是一家凡间酒楼。一为庆贺宗门能有五人进六十四终赛,二为抚慰没进的九人,三为一饱口腹之欲——到底还是年轻,在归雁山上吃了不知道多少年的清汤挂面,凡间酒楼菜烧得色香味俱全,一勾就勾走了一群鹧鸪峰弟子的魂儿。
鹧鸪峰弟子占了大头,寒鸦峰与衔蝉峰不依也得依了。花迟与季兰时这白鹿峰和药室的独苗就更排不上话了。
二人临去前,特意改路上了仙市。仙市主还是当年那个借宿少岚之手赚得盆满钵满的仙市主,见来人是北冥宗弟子,不免笑眯眯以对。韩远便厚着脸皮讨要了两坛仙酿,正向仙市主连连道谢。
仙市主道:“回去后记得替我向你们掌门问声好啊,让他得空再来坐坐。”
韩远连声应下。
花迟闻言,心中思索一番,发觉自己入北冥七年,竟从不曾见过宿少岚离开归雁山。这事放在任何真人身上都显得寻常,偏放在他宿师伯身上极为反常。连最为严厉、恪守宗规的楚师伯都时常下山,为仙盟与北冥宗之事奔走,偏宿少岚从未离山。
容不得花迟多思,韩远便拉过花迟,往仙市出口走去,二人御剑而行,他手上勾着细绳,绳上绑着两坛仙酿。他喜道:“之前还以为‘北冥宗弟子皆奉座上宾’是句笑谈,没曾想竟是真的。”
花迟抽离思绪,觉得大抵是人间风月、山川万象,他宿少岚都一一看遍,觉得无趣了罢。他回道:“师伯当年一举,至今仍有人效仿,当然是真的。”
韩远问道:“效仿?你说沈秋?”
“嗯。”花迟说道,“他在怀陵城中活当孤光剑,应当有不少人知道……”
韩远轻“啧”一声,说道:“当剑买酒,那叫恣意洒脱。当剑买糕点,那叫嘴馋贪甜。能一样吗?”
他这些时日与沈秋偶有照面,沈秋的比试他也看了一多半,还是没研究出什么名堂。无他,若需钻研一个人的招式、路子,怎么也得观摩上百遍,但沈秋身上实在是瞧不见半点以武会友的精神,他的比试从来不会超过一刻钟。
花迟还惦记着自己师承北冥,不能让宗门被人骂作无礼,纵使遇上与自己相差悬殊的对手,也多会有来有回,直至一炷香灭,才作结束。也是因此,才遭了昆仑的许旻暗算,不得不在榻上瘫了两日。
季兰时打探到那人便是沈斐之后,没少带着糕点和话本上门,结果先是发觉兄弟俩同住一屋,再是他的糕点被沈秋沉着脸退回来了。季兰时不恼不馁,向沈斐盈盈一笑,旁若无人地聊了几句,被沈秋赶出门还不忘冲着院里喊“我下次给你带别的话本”。
被季兰时以“你得关心我终身大事”借口要挟而陪同前来的花迟被迫见证了全程。他想安慰两句季兰时,又无从开口。
季兰时道:“这哥哥当的,我若真与沈斐成了,估摸着沈秋看我也是极不顺眼的。”
花迟宽慰似的拍了拍他的肩:“人家把弟弟当宝贝疙瘩,能看你顺眼才怪了。”
某种程度上讲,这沈秋终日噙着三分漫不经心的笑,看什么都随性到无所谓一般。能令他沉下脸,也算是季兰时很有本事了。
收回思绪,花迟不反驳,也不应是,只是笑道:“想不到还有能见到师兄维护宿师伯的一日。”
韩远也跟着笑了:“这叫什么话,我们鹧鸪峰内说师父的不是,那都是自家事儿,沈秋那是外人,哪有在外人面前损自个儿师父的。”
自家事儿。
归雁山,那是他们如今的家啊。
话音落下,才至第一楼门口收回佩剑,抬眼一看,堂内一群白底青墨衣的弟子——是昆仑宗弟子,正往楼上雅间走。
韩远方才背后说了人的不是,现下正心虚着。还是花迟向小二报了白师兄预先订好的雅间名,小二连忙请他们上楼。
正好在昆仑宗弟子的隔壁间。
花迟与韩远进了雅间,其余人皆已到了。他见季兰时身旁的位置正好空了,便在季兰时身旁坐下。
楚云渺抬眼,看向手间挂着仙酿的韩远,出声道:“韩远,我记得我说过,出门在外,需记自己是代北冥宗而来。”
那系着仙酿的绳才刚解开,韩远哪能想到自己一句无心之失这么快就传入了楚云渺耳中,他努努嘴,委屈道,“我也是实话实说罢了,仙盟那群,哪个不是百八十人不止,来的人比咱整个归雁山的人都多,结果也就那么点人进六十四强,就这点本事,还好意思瞧我们的不是。”
楚云渺冷冷的目光落在他身上。
韩远顿时哭丧着脸,认错道:“是我嘴上没把门儿了,师姐我错了。”
雅间门被轻轻扣响,小二进来问道:“几位仙长,现在上菜吗?”正好打破雅间僵住的气氛。
衔蝉峰顾问棠见状,笑着称了声“是”,转而对韩远道:“还傻站着呢?师姐都不说话了,你坐下就是了。”她看了眼身旁抿着唇的楚云渺,继续道,“这种话你关上门来随便说,哪有当着人家面说的。”
席间气氛这才重新热络起来,该喝酒得喝酒,该吃菜得吃菜,又聊作一团,谈天谈地,鹧鸪峰弟子与寒鸦峰弟子顿时又互相闹起来,不见隔阂,像是刚刚一事已经翻了篇。
花迟这才向季兰时小声问道:“方才发生什么了?”
季兰时小声回道:“方才那些昆仑宗弟子来时,可没给师姐好脸色看,尤其那个许旻,还故意挑衅,说没爹没娘的果然没教养,师父再有名也教不好。不过楚师姐没理他。”
连花迟都觉得这话实在难听,仙盟十二宗八世家里,只有北冥宗无父无母的孤儿多,嘲讽之意再明显不过。饶是换作他,若与许旻正面对上,都难控制着自己不拔剑相对。既然楚云渺没理会许旻,那便是不希望事情闹大,断没有再上门找人不是的道理。
楚云渺现下既未喝酒,也未吃菜。她本就不热衷于此,方才浅浅尝过几口便放下了筷子,靠在椅上闭目养神。
顾问棠抿了口仙酿,笑盈盈地与一侧师妹说着些话,片刻后又转头看向楚云渺,她温声道:“师姐何必与那小人一般见识,上次花师弟试剑遇上他,本意以武会友,他却尽用那下三滥的招数,也不知是谁没教养。”
楚云渺面有倦色,她揉了揉眉尾,低声道:“我知道。”
顾问棠替她斟了盏茶:“我知你不爱喝酒,这是方才问小二点的茶,你尝尝。”
那盏茶被推至楚云渺面前,楚云渺睁眼看了顾问棠一眼,见她笑靥明媚,咽了下拒绝之语,轻轻抿了口。
也便在这时,房门被骤然敲响。叩门声并不急切。
花迟离门近,意识到来人并非上菜的小二后,他起身去开门。
来人赫然是沈秋。
北冥宗弟子现下对昆仑宗也拾不起什么好脸色来,均是一脸戒备地看向沈秋。花迟有些意外,问道:“怎么了?”
沈秋目光不善地扫了眼季兰时,他身后跟着零零散散几个昆仑宗弟子,其中便有一言不发的沈斐与一脸郁色的许旻。沈秋回过神,脸色的笑意消散,他一推许旻上前,冷漠道:“道歉。”
许旻闷着一口气,瞪了眼沈秋。
沈秋眉梢一挑,抬脚在许旻后膝处一踹,许旻一时料想不到,膝窝都泛着疼,直接跪在了地上。
沈秋寒声道:“许旻,别让我重复第三次,道歉。”
这一举倒是让屋内的北冥宗弟子全都愣住了,有些意外地看向沈秋,他一身红衣,在昆仑宗那群青墨色衣袍中格外扎眼,连带他眼角那颗红痣都显得张扬极了。
花迟让开一步,许旻直对着楚云渺,咬牙道:“是我……失言了,诸位见谅。”
连韩远都被沈秋这一举惊呆了,看向许旻,又看向沈秋,连忙向沈秋道:“沈道友,是我口出狂言在先,不必……”
楚云渺忽然轻笑了声:“沈秋,希望我能在试剑决赛里看见你。”她与沈秋的所有组支皆是风马牛不相及,若要对上,除非二人皆进决赛。
沈秋嘴角那三分笑才慢悠悠地回笼,他睨了眼八进四必定会遇上的花迟,笑着道:“那也要看你们花师弟愿不愿意给我放个水了。”
有几个昆仑宗弟子上前去扶许旻起身,许旻的双膝还有些软,屈辱地盯着沈秋瞧了眼,一瘸一拐地走了。
花迟被沈秋这轻飘飘的一句话推到了漩涡中心,尴尬一笑:“该是沈道友手下留情才是。”
他在这和沈秋说话的间隙,季兰时也没闲着,冲沈斐勾了勾手,背过沈秋偷偷问他道:“你们什么时候来的?我方才怎么没看见你。”
沈斐偷瞄了一眼正在和北冥宗弟子说话的兄长:“刚刚才到的。兄长一来就听说了许师兄出言不逊的事,就拎着人过来了……”
季兰时好奇道:“平日里没看出来,你哥还挺仗义的。”
沈斐欲言又止,摇摇头。
季兰时又凑近了一步,和沈斐并着肩,问道:“方才我师兄带回来的仙酿,你要尝尝吗?是甜的。”
花迟和沈秋有来有回地互相剜了几句,实在无从招架此等人精,只好出卖了季兰时,给沈秋递了个眼色。于是沈秋一回头,就看见季兰时正凑着头和沈斐说话,他阴恻恻地笑着道:“阿斐。”
沈斐连退了好几步,凑到沈秋身侧。
一场闹剧才算揭过,昆仑宗和北冥宗毕竟同住一座浮岛上,没有整日横眉冷对的道理,沈秋又是掌门亲传,他的话更是说一不二,于是算作握手言和。
一来二去间,便到了花迟与钟嫄的比试。
试剑大会节奏慢下来之后,几乎每场座无虚席,榜上六十四强都是有名有姓的人物,通常除了自己宗门亲友,也有许多前来观战学习的。
北冥宗倒是人都到齐了。前几日比试中,只有韩远落了下乘,输了比试。其他三位师兄师姐都进了三十二强,花迟是最后一个轮到的。
顾问棠看向钟氏一族的席位那边,见人数寥寥,颇有几分意外。
大概鹧鸪峰有些祖传的好八卦因子在,韩远也不例外,他同季兰时等人道:“听说那钟嫄从前不姓钟,这几年才改姓认回去的。”
“丙组亥支第一百二十一,北冥宗花迟——”
“癸组卯支第十七,麒麟山庄钟嫄——”
花迟看向试剑台对面的女子,不同于先前锦衣华服的钟无殷,她一身素净,面容清丽,握剑的手上却满是剑茧,指腹粗粝。他一颗心提起,意识到眼前人的不易对付。
钟嫄淡淡地望着花迟,握剑道:“钟嫄。”
不同于那说着“麒麟山庄望禅圣人嫡系”的钟无殷,她的自报家门只有简短的名与姓,再无其他冗长。
花迟换上警惕的目光,看向钟嫄道:“北冥宗,花迟。”
“咚——”
锣声响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