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不笑了,赶紧回去,让大夫好好看看伤。”
“嗯。”李祝酒随口应答:“不过也别太担心,一切还没有尘埃落定,李蒙也不一定就有危险。”
两人乘着夜色在微风中漫步,李祝酒的声音被风吹散了些,这话像是在安慰贺今宵,又像是在安慰自己。
发顶被人摸了摸,而后他听身边人轻声宽慰:“别担心其他的了,我让人叫了大夫,先回府上看看伤口。”
贺今宵这动作让他浑身一震,而后别扭地侧头避开:“摸狗呢你,拿开。”
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不觉到了房间门口,屋内已经亮起烛火,李祝酒进门一见到床就瘫了上去,顺嘴一叫:“四喜!”
“四喜伤得不轻,我已经让人带他下去休息治疗了,大夫马上到,你就先躺着。”
“哦。”
脑袋一粘枕头,李祝酒近乎昏厥似的睡了过去,没一会儿,耳边有人嗡嗡作响。
“晏大人,大人醒醒。”
他睁开眼,就见易封正拎着药箱弯腰看他,挣扎着坐起来,李祝酒混沌不堪,嗓子里干得不行:“易医官来了,麻烦了。”
“大人此次以身犯险,太冲动了。”易封脸上没什么表情,说着,他坐下来,打开药箱:“大人手上伤得不轻,有些刺扎进肉里,需要挑出来,还请大人忍忍。”
“这点小伤,我根本就……”话音未落,手上传来一阵钻心巨痛,疼得手指痉挛,冷汗瞬间冒了出来,“啊!疼疼疼!疼!”李祝酒断断续续叫嚷,就要缩回手,却被预判了动作,被易封一把摁住。
而后,易封从医药箱里掏出一根短圆木棍:“大人怕疼可以咬着这个。”
“这玩意儿有啥用?”李祝酒吐槽着,电视剧都爱这么演,但这又不是麻药,况且,医官用的,那不得给很多人都用过,他略微嫌弃地推了推:“我不用这个,你继续。”
“大人很不一样。”
一片安静中,李祝酒听这人莫名其妙来了这么一句,这话还很耳熟,他不解:“哪里不一样了?”
易封抿唇,像是一个浅淡的笑,又不太像:“大人位极人臣,一介文官,先是在意小兵的伤,后是在意贫民的死,好像看不见这世上的阶级一样。”
“我生来就看所有的命都是平等的。”李祝酒没精打采地随口回答,只当打发时间的闲聊。
“大人的观念很新颖,很罕见。”又是一阵安静,那人接着道:“就目前来看,战况并不是很好,时局混乱,大人怕不怕最后也守不住这座城?”
“但听天命,尽我所能,无愧于心即可。”
以他和贺今宵的底子,多守住一天都是赚的了,只可惜这话没法说。
折腾了一刻钟,才将嵌进去的刺挑干净,消毒,包扎,李祝酒看着自己一双裹成团子的手,肚子不合时宜地响了起来。
易封正在收拾箱子,闻声顿住:“大人饿了?”
“昂,啊,有点。”李祝酒略微尴尬,就听易封道:“我这就去给大人找点吃的来。”
下一刻,贺今宵的声音自门外传来:“不必,我给晏大人准备了,医官下去休息吧。今夜又添了伤员,辛苦医官。”
“将军客气,都是下官分内事。”
寒暄一番,房间里终于只剩在贺今宵和李祝酒两个人,后者偷偷瞥了一眼托盘,里面放着清清爽爽的炒菜,越看,李祝酒觉得口水都要流出来了,肚子里也叽里咕噜得厉害。
上次贺今宵受伤,他贱兮兮地折腾了这人一番,这次他受伤,是不是该风水轮流转了?
正胡思乱想,温热的触感抵到唇边,贺今宵缓声道:“酒哥,张嘴。”
大脑还没处理这句话,嘴已经老实张开,李祝酒愣愣地张口接住了那一筷肉。
“怎么样?好吃吗?”
“好吃,这个点了,你叫厨房的人起来弄的吗?”
又一筷子肉递过来,贺今宵回:“不是,我自己炒的。”
李祝酒震惊了:“你?”
“你还会做饭啊?”贺今宵不仅会做饭,居然还单独给他做饭,简直神奇。
谁能想到,他俩曾经是剑拔弩张的关系。
“怎么样,居家好男人,入股不亏,考不考虑带一个回家?”贺今宵看着塞班子鼓鼓的人,笑着问。
“多少钱?贵了不要。”
“你给多少都行。”实在不行,免费也行。
“那就倒贴。”
两人插科打诨,李祝酒说完,自己就笑出声,扭头一看,贺今宵一脸忧郁地叹着气:“不带你这么欺负人的。”
打闹一阵,李祝酒往里滚了一圈:“饱了,小贺子,下去把碗洗了,朕就寝了。”
次日一早,天还没亮,一士兵着急忙慌进了太守府报信。
临时改道的粮草再次被劫,去接应粮草的大将李蒙负伤,带去的几千人马,死伤过半。正在往回赶的路上。
上次从且兰抢来的粮草早已告罄,原本刚好朝廷运送来的粮草刚好可以接续,结果却再次出了意外。
李祝酒面色凝重,看了贺今宵一眼,转向那报信士兵:“此事不要声张,不可传到军中,传话李蒙慢些回来,我有别的安排。”
那士兵走后,他叹了口气:“果然,朝廷内鬼再次出手了。”
“想不通这反贼图啥,出卖我们到底是为什么?钱?权?”贺今宵一边想一边觉得古人实在太复杂。
“钱,为了钱出卖城池,甚至引起一国的动乱,对于一个本意只是钱的人来说,因小失大了吧,天下都乱了,拿着钱去哪里花?”李祝酒一语中的,然后吐出一口气:“如果说权,那更不能了,能在孜须当个高官还不够吗?出卖我们,甚至拱手让出长虞,对他有什么好处?如果孜须都散了,权力再大,对谁行使?”
一番话下来,贺今宵脑子里忽然清晰起来,而后警铃大作:“有没有一种可能,朝中那人,想造反?”
“朝中反贼勾结且兰,不过是为了造成动乱,天下一乱,换个主人不就混水摸鱼的事儿吗?”
李祝酒双手捧起冷茶喝了一口:“这正是我之前想到的。”
“但没有证据,只是猜测。”贺今宵道。
两人面对面,片刻后,李祝酒忽然道:“有。但是还需要等。”
刚巧此刻,门外跑进来一个士兵,单膝跪地呈上一封信。
“报,这封信是盛京晏府寄给晏大人的。”
李祝酒一手接过:“下去吧。”而后转头冲贺今宵道:“我手不方便,你把它打开,我们要的答案就在这封信里。”
贺今宵毫不犹豫打开了这封信,娟秀的簪花小楷跃然纸上,字里行间都应证了李祝酒的猜测。
晏母在信中写到,最近这段日子,皇上听了礼部右侍郎苏常年的忽悠,不知道从哪里找来个道士,一心练仙丹,正事不管。
除此之外,还将朝中有真才实干的文武重臣全部大换血,找了些乱七八糟的理由,贬谪的贬谪,充军的充军,发配的发配,比如家里拿不出十两银子的廉洁清官被扣上贪污受贿的帽子,被罚去偏远山区当个小小知县,忠心耿耿的朝臣被指认勾结边将,最后因为忠烈撞柱而死,诸如此类,不胜枚举。
光是晏母列在信件里的名字,都有足足一页之长。
而后被委任的那些人,全是些奸猾鼠辈,正事不管,贪财好色个个名列前茅,当然,其中也不乏有能力者,不过优点盖不过缺点就是了。
“看到这里,明白了吗?”李祝酒看着贺今宵,一颗心沉到谷底,此刻深刻认识了穿到这里接了个多烂的摊子,“先是勾结且兰,想打开西南门户,逼东南城池不许接纳流民,进而驱赶流民一路北上,这些流民,随时都可能发起暴乱,只需要很小的契机,然后是忽悠皇帝醉心邪术,遣散朝中有用的重臣,来一场大换血。”
三月中旬的天气明明已经暖和,李祝酒却感觉周身冰凉。
贺今宵一颗心也沉下去:“朝中有人想造反,制造外患,驱动内乱,还搞了一群随时能搞暴乱的难民盘踞盛京,到时候真要反也就是一句话的事。而那些被贬谪流放外派的,是死是活,全看那反贼的心情。”
也就是说,他们被派来西南平乱,其实也是朝中反贼篡位的一步棋。
遣散所有有用的,能扶起孜须烂摊子的能臣。
而战无不胜的顾将军,竟然成了第一个豁口,还因缘巧合带上了晏棠舟,两人此来西南,也就是说在反贼的计划里,本来就是送出来打算先弄死的。
那这一路的牺牲,这一城的百姓,也就是说,只是预制祭品。
“草!”李祝酒猛地一拍桌子,“嘶!”结果疼得龇牙咧嘴,被贺今宵一把抓住手:“好了,好了,别生气,别生气。”
“他们怎么敢?这一座城,少说也有数万百姓。”李祝酒咬牙切齿说着,恨不得现在就飞回盛京把那个反贼揪出来,给所有战死的士兵和死于战火中的百姓垫背。
想归想,可眼下,他十分清楚,即使知道了这个惊天大秘,然而他什么也做不了,他甚至不能告诉将士们,因为会导致军心涣散,长虞城可能瞬间倾倒于且兰铁蹄之下。
他也不能告诉百姓,让他们逃窜,因为这样一来,长虞成了空城,凭空多出的数万流民又将四处流散,引起新的暴乱。
现实是残酷的,可是他们也只能认命,认命有人里应外合要他们的命,认命地守着这座城,守着这些百姓,认命地拦住且兰人有如神助的进攻,让崩塌来得晚一点,再晚一点。
仿佛落进了一个封闭容器,不能挣扎,不能呼吸,铺天盖地的窒息感和无力感席卷全身。
李祝酒坐在椅子上,仿若行将就木,一时间失去了所有的力气:“贺今宵,好像我们再怎么努力,也逃不过必死的结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