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老爷子——江明风身板一直很好,精神矍铄,他本来以为自己还能再撑个二十来年,却没想到不久前二区混进了不该进的人。
子弹擦着他的鬓角,击穿了他精心养护的万年青。
江明风并没有受到多大伤害,只是后辈们劫后余生的态度,让他突然意识到江家只剩他一个挑大梁的,而他难为后继,于是一夜之间头发斑白,强撑了几十年的脊背陡然佝偻。
他的大姐早已落马,而三弟只受荫蔽不论奉献,因着几十年前一次清洗,江守旭那一辈都有意无意地远离这些事务,再接手也没资历,新一辈的人里没有几个出挑的,除了江入年。
江入年处处妥帖,聪明,对待老爷子甚至称得上乖顺,但江明风知道这是因为江入年没有什么其他的欲求,甚至称不上有什么家族荣誉感。
江明风甚至不知道江入年会不会有一天甩手不干,理由是倦了,亦或是其他什么。
但江明风也没得选了,除了江入年,剩下的人的不堪大用,得赶紧把人提拔上来。
却没想到江入年也不想接手,理由是想要跟一个beta出国。
处理掉这个beta不难,江明风有一百种方法让江入年放弃这不切实际的念头,只是还没来得及下手,便又知道了一个新消息。
江入年因为那个beta爆发了易感期。
很快,江入年也因为那个beta的三言两语,愿意回来接手江家这艘大船的船舵。
落在不明所以的人眼中,江入年就跟条没主见的狗一样,被一个beta左右意见,但对江明风而言,这是个好消息。
有人能压制江入年,也代表江明风可以利用这个人,让江入年走上他为他设计的既定路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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晚七点,时舟一个人被带到基地。
江入年并不知道这件事,他被带走去接受封闭前体检。
时舟还没坐下,老爷子便给时舟倒了一杯茶。
他扫了眼飘着热气的茶水,心下了然。
老爷子有求于自己。
“孩子,坐。”江明风开口,声音像钝刀磨过砂纸,透着疲惫。
时舟坐下,茶水氤氲的热气在两人之间缭绕,时舟注视着杯中沉浮的光影,静待老爷子开口。
"我找你来,是有事求你。"
时舟指尖轻叩杯壁:"您说,我不一定答应。"
能让江老爷子开口求的,无非江入年的事情,时舟能左右的也不过是一点情感问题,还支开了江入年,老爷子十有八/九是劝分,至于原因,时舟等着江明风的下文。
江明风笑笑:“你这孩子有个性。”
时舟没应声。
江明风喝了口茶,不急不缓,动作中带着无形的威压。
可惜时舟没怵。
昨天的江明风是他对象的爷爷,他是来见家长,带着的是见家长的心境,他得讨好一点。现在坐在自己对面的北城二区江明风,一个要和他谈判的老狐狸,再把自己放在下位就不合适了。
江明风放下茶杯,杯底磕在木桌上,咔一声顿响:“那我就直说了——离开入年,五年。”
老爷子抬眼,风轻云淡,似乎说的是再正常不过的话。
“理由,以及为什么是五年。”时舟没什么惊讶的表情,“昨天之前,我还以为您不会来劝分这一套。”
江明风笑笑,没有正面回答。
“入年应该和你说过我‘生病’的事情。”
时舟嗯了声。
“那颗子弹再偏三厘米,现在坐在这里的就是入年的堂叔——一个尸位素餐的废物,”江明风说,“或许他都没机会坐在这儿,有的是人觊觎这个位置。”
江明风粗粝的手指摩挲瓷杯,釉色晃动,他接着说:“三十年前,入年的大奶奶倒台,把我扶了上去,大清洗之后,江家才站稳脚跟,入年他爸那一辈规避风险,只留下他堂叔混日子,现在能顶上的,只有入年。”
“您不用和我说这些,”时舟说,“我不喜欢听别人家的事,您只需要给我个理由。据我所知,这个位置并不需要江入年联姻。”
时舟似乎想到什么:“还是说,我的政审过不了您这关?”
那也不必加上五年的时间期限,时城山又不会五年后和他自动断绝亲缘关系。
江明风好脾气笑笑:“都不是。”
“其实严格来说,我并不是劝你离开入年,只是让你离开五年,五年之后,你们想做什么做什么,我也不会再管。”他不合时宜地开了个玩笑,“说不定我到时候坟头草都三尺高了,也管不着你们。”
时舟皱眉。
“为什么?”
“入年他还不成熟,而我已经撑不来多久了,”江明风按在膝头的手微微发抖,“他得赶紧成长。”
痛苦是揠苗助长的养料,时舟便是这份养料的来源。
“五年封闭训练,三轮考核,我来不及教他人性,只能你来。”
江明风看向时舟,眸子浑浊:“他得学会被背叛,且习惯背叛。”
周遭陷入安静,两人无声对峙。
“这个理由并不能说服我。”时舟轻声。
他说:“我不想成为江入年痛苦的源泉,也不希望他被设计背叛,他不该被您揠苗助长,我也不会帮您。”
“你的想法太年轻。”
“我只是自私而已。”时舟笑笑,“为什么我要因为你担上江入年的仇恨,说到底,我和他只是恋人关系,我只希望他做好我的恋人,江家的继承人如何,是你该考虑的事情。”
“当初江叔来找我,想让我把他劝回去,我答应了,只是因为我觉得他不该为我牺牲这么多,但是和您今天跟我讲的这些,不是一回事儿。”
江明风看着时舟,时舟不急不缓:“您应该明白,我没有义务帮您。”
江明风摇摇头:“你……”
时舟很没有礼貌地打断:“您要说什么?要说如果江入年如果坐不稳这个位置,会有人找他麻烦?或者说他会跌入泥地?我要是为他好,就该帮他?”
江明风眼神一动。
时舟看他的表情,知道自己说对了。
“那都是以后的事情,我甚至都不能确认他是否真的会落入您要讲的这番境地。”时舟扯了扯嘴角,“至少目前来看,您的各种假设和理由在我这儿都立不住脚。”
江明风静了几秒,随即笑了。
“我真的很喜欢你,孩子。”他说,“你胆大妄言,也不想想你和我说这些话,还能不能走出这个基地。”
“您会杀了我?”时舟直接问。
江明风笑着摇头:“不会。”
“谢谢。”
“哈哈哈哈哈,”江明风笑声爽朗,似乎没有因为时舟的逾矩而动气,“不客气。”
他笑完,喝了口茶,抬眼看向时舟,眸光陡然锐利:“但你有没有想过,就算你不答应,我也有一万种方法,能让你不得不按照我说的去做。”
时舟意识到了什么,没有接话。
江明风说:“你的母亲是不是在国外一所疗养院?你的小姨在照顾她。在国内,一直照拂你的那户人家是姓蒋吧?那家人里的omega,似乎是在某个我挺熟悉的单位,蒋瑛,你的姑姑,经商,最近忙着投标,是吗?”
时舟冷下脸。
“孩子,我是在和你商量。”江明风从容笑笑。
“你大可以试试。”时舟说,“试试再威胁我,看我会不会答应你。”
时舟嘴上说得硬,但心里也知道这是个死局,他确实无可奈何,可也不愿就这样受人胁制。
地位的鸿沟太大,江明风想要做什么都轻而易举,时舟甚至做不到鱼死网破。
江明风站起身,走到时舟身边,时舟也起身,以为这老爷子还要语出威胁,却没想到他忽然朝着时舟直直跪下。
时舟陡然一惊,错开半身后赶紧去扶人。
“您……!”
江明风猛地抓住时舟的手腕。
“我并不想走到这一步,时舟,”老人佝偻着身躯,“但是我没几年好活了。”
“五年训练出来,入年就得逐步接手我的位置,可是我留给他的时间不多了。我赌不起他失手的可能,也赌不起其他人的野心。”
江明风眼中带泪:“我需要所有的事情按照我的规划走,我才能安心闭眼。”
一个棒子一个甜枣,敲打完再用苦肉计,江明风很清楚时舟是吃软不吃硬的性子。
——明知道这是苦肉计,但时舟却还是挪不动步子。
“您何必做到这一步?”时舟说,“我有自己的私心,我不想江入年恨我。”
纯粹的情感里掺了杂质,经过五年的发酵,到那时,时舟要怎么面对江入年?仇人相见分外眼红?
这对时舟而言是一场豪赌,百害而无一利。
江明风低下头颅,不言不语。
时舟攥紧拳头,指甲陷入掌心。他忽然明白为何江明风能身居高位多年屹立不倒——面对个小角色,说跪就跪,确实称得上能屈能伸。
而时舟也明知这是一场做给他看的局,却不能无动于衷。
“五年后,他要是还找你,我绝不再拦。”老人姿态放低到极致,“这五年我会保证你母亲得到最好的治疗,送你出国深造。你想要的,江家都能给。”
茶水渐凉,时舟没出声。
他不合时宜地走了神。
还记得第一次和江入年见面,他满身狼狈,而江入年站在路灯下,睨着他时眸中冷漠。时舟到现在还记得这个眼神,当时时舟觉得江入年瞧不起他,于是心头升腾起浓烈的不爽。
可现在想想,那时看他的人那么多,鄙视的眼神的也那么多,为什么他单单记住了江入年?
……因为江入年气质高位,而他出身淤泥,不可避免被这种高高在上吸引,向往又嫉妒,于是寻常的眼神都能被他解读为轻蔑。
江入年合该一直高高在上,不能有半分落入尘埃的可能性。
“行。”时舟说。
江明风握着时舟手腕的手发紧。
“我还剩多少时间?”时舟问。
江明风:“三天。”
三天后,无声无息离开,剩下的事情就交给江明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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时舟也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回去的,只记得等他回过神时,江入年已经回来了。
江入年进门脱衣,挂衣服的动作都好看得紧。时舟目不转睛看着,一直看到alpha走近自己,将自己拥入怀中。
alpha笑笑:“怎么这么看着我?”
“我就想看。”
“舍不得我啊?”
“嗯。”
江入年说:“我也舍不得你。”
alpha的占有欲和依赖欲很强,五年时间太长,一个正常的alpha很难接受自己的伴侣不在自己身边这么长时间,但好在时舟不会离开自己。
万事既定,有商有量,他只要等着五年时间一过,就能再次见到时舟。
时舟亲了亲江入年的唇角,说:“我们回家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