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咚——咚咚——”

城门外忽然传来一阵震地的闷响。

金坛国的往事实在太久远，夜祈也记得不大清楚，不过，很快他就想起来了。

是士兵攻城，敌国正用巨木冲撞城门。

夜祈回忆起接下来会发生的神迹，想不到自己竟然有机会亲眼目睹。他感到心口发热起来。

祭台上的老僧震惊在当地，看起来是做梦都想不到敌国能直接攻打到都城。

他一心夺取富贵权位，但从来没有想过，占得来的未必守得住，做一国之君，不在于坐上某个位置，而在于能不能统御四方。

皇帝在他的妖言迷惑之下，早已不问政事多年，如今金坛上下大乱，边境的战事消息竟传不到国都，以至于让敌兵直取心腹而不自知。

不过，还没等他惊慌失措，城门外的一片弩箭就从天而降了。

敌兵用的是连弩车，箭雨直接越过城墙，连连不断地落了下来。

由于珈真所站的地方最高，所以，很快，他自己和几个手下亲信，便都成了众矢之的，整个人被对穿了几个回合，瞬间丧命在火堆之下。

城内百姓一时大乱，惊慌失措的尖叫声四起。

“我想起来了！这就是百花菩萨得名的典故——千百箭矢化为……”夜祈欣喜道。

几支冷箭呼啸着射过来，打断了夜祈的期待欣赏。

他过于沉浸地看着大场面，忘了自己正身处其中。

夜祈心下一惊，连忙躲避时已经来不及了。

结果，眼前忽然泛起一道金光。

他再睁开眼时，发现，原来竟是无愿的衣袖，他整个人挡在了自己面前。

那件簇新的袈裟，被重箭划了一个大口子，夜祈连忙去看，只见那和尚的手臂上也多了一条深深的血迹，血液一下子就濡湿了袖管。

落在地上的箭头，锋利无比。

夜祈这才想到，即便是百花公主，救度众生也是需要时间的。

身边的不少百姓，也多有中箭，一片尖叫哀嚎之声。

“你还好吗！”夜祈连忙扶了无愿一把。

虽然幻境非真，但毕竟伤痛与现实无异。

夜祈实在没想到自己一时大意，竟然让无愿替自己负伤，慌张起来，连忙要查看他的伤势。

可无愿按住了他，没让他动。

“让我看看！”夜祈急忙挣了起来。

眼下他倒在地上，而无愿正俯身在他身上，广场上没有其他可供遮蔽之物，他只好就那么整个人覆盖在夜祈之上，把他牢牢地护在了下面。

“你不用这样，”夜祈实在没想到自己竟然被这个凡人给保护了起来，“我能护着你，你让我到上面！”

他的龙鳞坚硬，比人要强多了，这些箭矢伤不了他什么。

可无愿制止了他的挣动：“别乱动。”

一个守寡的，能是在上面的么？无愿默默想。

一道箭噗的一声，就这么射中了他的背心。

看来，人还是不能起邪念，无愿不由得脸色一白。

夜祈听到了声音，也分明看见了无愿眼中的痛楚，他彻底急了，用力地想挣脱束缚：“你到底让不让我上去！”

可无愿不知哪来的力气，负伤了还那么固执，仍然制服着他，还把他乱推的手臂给牢牢按住了。

二人气息相接，夜祈发现无愿的呼吸变得沉重而短促。

“不让。”他低声道，黑沉沉的瞳仁对着夜祈的眼睛，“这会儿，怎么又想要护着我了？”

也就是几个瞬间的事，只不过，在夜祈眼里仿佛格外漫长。

只见祭台的火堆不知何时已经化为了一片清朗神光，而百花公主毫发无损，衣饰俨然，终于从那火堆之上走了下来。

她踏过妖僧党徒的尸体，两手结印。

很快，一道白光遍布，空中穿梭的大小箭矢，以及石块火镞，依次便都化作了香花朵朵。

花朵没有重量一般轻柔地从半空缓缓飘落，美不胜收。

而不幸中箭的百姓，身上的箭矢也都同时变作了鲜花，伤口愈合起来。

无愿也终于把夜祈给放开了，喘息着坐到了一旁。

他手臂上被划开的口子，已经变成了一道小小的红印，像是才刚从花丛中经过，不小心被刺到了而已。

夜祈连忙围着他转了一个圈，却只看见从他的背后，落下一枝轻飘飘的玉兰花。

夜祈只能凭想象，想到他方才被利箭刺伤时的样子。

可无愿看起来没想解释自己的行为，只是笑着站了起来，说：“今日真是大开眼界。”

好像方才的事从没有发生一样。

夜祈愣在当地，满脸都是困惑。

为什么？他到底为什么要这样护着自己？

百姓得到救护，都哭泣起来。

不久之前，他们还受了妖僧的迷惑，以公主为祸国妖孽，围观她被活活烧死，可公主还是视他们如子民，没有抛弃他们。

海浪一般的顶礼膜拜之声昭示着臣民的归顺。

城门外敌军的攻势还在继续，仅凭皇城中的御林军不可能抵挡，公主无意享受百姓的敬服，她面容坚毅，很快就从祭坛上走了下来。

这时，人群中忽然又传来一阵骚动。

夜祈只见，竟然是那只白虎，看起来又像是挣脱了束缚的样子，从寺庙一路追到了这里。

百花见到白虎，终于面露惊讶之色。

夜祈看到，她的眼神中，逐渐被欣喜占满了。

因为白虎终于不像初见之时，对她怒目而视，而是驯顺地伏身在了她的身边。

百花明白了它的意思，她没有多犹豫，便跨到了它的背上，白虎一下子就飞驰起来，踏云腾空，载着她直赴战场。

城门终于被敌军攻破了，可他们得到的只有迎头的痛击，百花公主的法力强劲，一下子就把上百人的攻城队伍冲出几丈开外。

夜祈知道，百花很快就会逐退敌军。

她的法力高强，史书所载，她恩威并用荡平四野，很快就平息了战乱。

夜祈本该亲自到城外，瞻仰一番圣迹风姿，此刻，他却依旧茫然在自己的思绪之中。

他在想，这里毕竟是幻境，而且，无愿明知百花公主会用神通，就算让他中箭，也不会真的受伤。但他还是……

他想到了自己刚才问无愿的话。

无愿没来得及回话，但夜祈现在知道了。

不分真实虚妄，一心救护，不惜身命。

无愿从没有这样说，但对夜祈这样做了。

可是，究竟是为什么呢？

夜祈看向无愿的方向，猛然见到，他的眼中竟然第一次，被夜祈看出了些与平时不同的神色。

他深深望着广阔的天空中不断落下的花卉，暗色的瞳仁映着漫天的花雨，显得难言的虔诚，还存着某种夜祈看不懂的，深深的殷切。

夜祈也不知自己心下到底是怎么了，突然又升起一个吓人的念头。

这样的眼神，他分明见过，不仅仅是见过，他太熟悉了。

在心底，在无数次的梦里……

不可能！他立即否决了自己的想法。

但是他的心如擂鼓，因为这个荒唐的念头，久久都不能停歇。

他移不开目光地久久看着眼前的人，而无愿似乎没注意到他的注视，只是任由自己在神圣的花雨中片刻安宁。

在这时，一朵花，轻轻地飘落在夜祈的面前。

花朵在半空轻旋，夜祈便本能地将它捧在手心，这一来，终于打断了他的迷思。

他惊愕地发现，眼前的这朵也是一朵昙花，花瓣如剑，色如白玉……跟自己衣襟上的那朵，竟然是一模一样。

夜祈连忙将衣襟上的摘下，把两朵放在一起对比，连大小和开放的程度，都是一个模子刻出来的一般。

“原来，那个卖花姑娘就是……”夜祈不由得深吸了一口气。

怪不得那女孩用帷帽遮着脸，恐怕，她的眼睛，也是这样一对异瞳吧！

“这里，竟然是百花菩萨的幻境！”夜祈惊讶地连忙道。

原来神仙，也会有执念，难道她也有憾恨之事吗？所以化为卖花姑娘引人入境。

结果，竟没有人回应他的话。

抬头一看，身边居然早就没有了无愿的踪影。

夜祈吓了一跳，连忙四处寻找。

“无愿！”他叫喊起来，“你去哪了！”

可是四周过于嘈杂，百姓的哭泣声，感念声，此起彼伏，城外战场更是巨响不断，根本就没有人回应他。

夜祈连忙拨开眼前的一群人又一群人，可是人实在太多，何止万千之众，好像无穷无尽一般。

在这样的广场上，要找到一个人，与大海捞针有什么分别？

夜祈又急又气，无愿这和尚，还说不让夜祈自顾自走路不叫他，而现在身处这不知方位的幻境之中，他自己倒是乱跑起来了？

实在可恶至极！

“死秃驴，你快给我出来！”夜祈又急切地大喊了几声。

等等……夜祈正准备冒着惊扰幻境主人的风险，化龙腾空去找无愿，却忽然想到了一个可怕的可能性。

他方才还对无愿说过，在幻境之中，他对无愿来说有可能是幻影。

那么，他身边的那个无愿，会不会才是幻影化就呢？

或许自始至终，落入幻境的就只有自己一人而已！

意识到这一点，夜祈一下子就出了一身的冷汗，禁不住方寸大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