空中一瞬间腾起千百个月亮,光明灿烂。
然而脚下正不知落往何处。
夜祈的心跳得快了起来,他也不知道自己怎么就缠到了人家身上,连忙松开了尾巴,但无愿担心他脱离,反而将他抱得更紧了。
“别动。”他声音沉稳。
夜祈挣动了起来,急道:“你放开我!”
虽然慌乱之下是他先抱住了人家,可自己一个大男人,竟被这和尚死死抱在怀里,成何体统?!
结果,那和尚不动一动,只是垂眸看了他一眼。
他并不像是要戏弄夜祈的意思,可眼神却毫无商量的余地,只是声音低沉:“不。”
夜祈有些看不懂和尚的眼神,只感觉他现在忽然格外严肃,好像生怕一松手,自己就会不知所踪了一样。
这和尚发什么失心疯了不成?
他生气起来,只能自己想办法挣脱,但那和尚双臂像铁做的一样,任凭夜祈怎么用力都纹丝不动。
一时之间,二人凑得极近。
不经意间,夜祈忽然闻到一缕似曾相识的气味。
像白檀的味道。
他不由得被那味道慑住心神,怔住了。
像是……从那和尚的衣襟边散发出来的。
龙本为兽类,嗅觉敏锐。
这气息实在太过于熟悉,但并不来源于现世,竟久远到令人恍然……
一下子,他仿佛就被带回了千年前——
在青仞山,山顶的那间禅堂里,山风阵阵,吹动了那人的衣裳……
又或在夜里,他闭着眼睛,而耳边低缓的诵经之声,就伴着那样清温的气息。
怎么会……夜祈正喘息着想。
砰的一声,他落入一片幽冥之中。
*
一片漆黑。
无愿手脚并用地爬起来,恍然间,怀中已经空无一物。
“夜祈!”
他叫了一声。
可回应他的,只有空茫的回声。
慌张地四处摸索着,他又加了些声量:“夜祈!”
没有影踪,亦没有动静。
仿佛那人从来就没有存在过,他方才抓得再紧也好,都是徒劳。
跳下来之前他心底的不安,一瞬间化为实质,像千百支冰锥,扎透了他的心脏,森寒彻骨。
他连忙用禅杖在空中划出一圈火光,火焰冉冉腾空,终于照亮了这幽暗的所在。
此处,原来是一处地牢。
墙壁森森,甬道四通,不知去往何处。
而细听远处,不断传来锁链晃动的声响,时不时还有暗暗的呜咽之声,不知是悲风呼号,还是什么人在受刑。
夜祈真的不在这里。
无愿跑了起来,他心下焦灼,一时慌乱没了方向。
前方无路,他用力撞开一扇门。
木门陈旧,轰然倒塌,带起漫天尘土。
无愿被惊得止了步子,只见半空中挂着一团不成人型的东西。
他身穿一件陈年糟朽的僧服,但其下已经血肉不分,千疮百孔之外,更有糜烂溃腐,腥臭不断低落在牢房中间的地上。
但他偏偏还活着,从喉咙里,发出鬼怪一般的衰弱声响。
是珈真,他的衣饰虽然破烂不堪,血污重叠,但依稀可见当年在高高的祭台上时那些浮华的纹路,让无愿把他认了出来。
“公主……异瞳为妖……不可承嗣……”
不成人声的动静在牢房中响起。
无愿只见,那妖僧早没了舌头,只是从喉咙里,仍然执拗疯魔地拧出这样的声调。
顷刻之间,牢房四壁射出了无数支箭,又洞穿那老妖僧的心背。
看来,珈真就是这样,死了活活了死,受刑了几千年。
这里果然就是鬼境主人的心境深处,他的执念已经暴露无遗。
夜祈之前推测这里是百花公主的执念所化,可是无愿现在越看,心头越觉得不太对。
但,他现在还顾不得想这些。
眼前无路,无愿赶紧回头,朝另一个方向去找夜祈,不经意却又是进了一个死胡同。
这回他将门攻破,看到的则是连绵无尽的铁笼。
“就是她散播疫病!她要害死你们!”
“她给你们的是毒非药!骗子!”
“妖女祸国!杀了她!”
……
每个人,都不知悔改,而他们口中所言,就是他们的罪状。
无愿一时还以为自己身处无间,四处都是受刑的惨烈之声。
与方才的牢笼不同,此间像一个巨大的迷宫,无论他跑得多快,眼前似乎都是无穷无尽的铁笼和受刑之人。
他们花样百出,所受刑罚也不一而足,但唯一的共同点是,他们都是对百花公主犯下过罪行的人。
这整个地牢,实在很像地狱中的某处,不过,显然这里并非真正的地狱。
只是这幻境主人,竟像有什么诡异的收藏癖,费尽心思从地狱的各个角落收集了这些影像,将它们汇集珍藏在此一处。
就好像,他要随时拿出来欣赏一番一样。
无愿一边奔走,一边呼叫夜祈的名字。
可眼前路曲折无尽,想找到一个人如大海捞针。
对了,燃灯镜!
走投无路间,他才想起那件被夜祈藏在身上的法器。
前世临死前,他亲手把它托付给了夜祈。
这一世,他也是凭借着燃灯镜的镜辉,在那荒山的破庙里找到了夜祈。
这实心眼的护法,竟将他这件唯一的遗物,镶嵌在了自己的胸骨之上,永不分割。
方才他太着急,竟没想到这个。
无愿努力凝聚心神,盼着哪个方向,能再度召唤起那幽微的光亮。
可还没等他心念稍动,一回头,只见身后不远处,有一个熟悉的白衣身影。
是他!
无愿不假思索地追了过去。
怪不得自己一直找不到他,原来他不知何时悄悄跟在了自己后面。
他又叫了夜祈的名字,可夜祈没理他,只是转身便走。
不管怎么说,没丢就好,无愿心里像得救了一般。
他赶过去,刚想拽住他的胳膊,但想到他这样不愿意理自己的原因,又收回了手。
“我刚才,不是故意的,”他气息还没喘匀,尽量温和地说,“我怕又不见了你,所以才……冒犯你了。”
夜祈固执,又痴心重认死理,他自认在给昙印守寡,还守了千年之久,结果却不妨被自己抱了满怀,那么亲密,还那么久。
他是该生气,自己太越界了。
他要授受不亲也好,要不跟自己染上半分关系也好,以后,都顺着他就是了。
无愿知道,自己毕竟不能不许他固执。
但,夜祈这回像是真气得不轻,只低头了片刻,又头也不回地快步走了。
“夜祈!你去哪?”
无愿慌忙跟上,这里像一个迷阵,连他都一时不知怎样才能解开,不能让夜祈就这么赌着气乱闯。
可是夜祈就像听不到他的叫喊。
无愿穷追不舍,可夜祈越跑越快,转了一个角,又不见了影子。
无愿惊出一身冷汗。
好在,待他也转过去,只见,夜祈正背对着他,站在哪里一动不动。
不知何时,这里已经没有了方才那些铁笼,而是变成了一处四通八达的大厅。
周围四面各有一条通路,都通往未知的幽冥之处。
这里是夜祈找到的?像是这地牢的核心。
只见他所站的地方,正对着一座巨大的神像。
依稀分辨,这尊幽暗中的神,竟是太子兰音。
无愿睁大了眼睛。
他现在的塑像,样子已经同久远的过去大相径庭。以前,兰音总是被塑造成童子的样子,常作为昙印的左右侍从之一,很少单独受人祭拜。
可千年后的今天,太子兰音的塑像已经是正神模样,光相俨然。
这些塑像遍布九州,在青仞山上那尊,大如楼阁,遍身鎏金。
而眼前的这座,三四人高,分身四面,但只是石雕,没有丝毫彩绘光华,像被什么人遗忘在这里一般。
深黑色的水渍苔痕,一条一条让人想到血渍,在天井洒下来的冷白光线下,看起来格外诡异。
也不知道,它在这里,是否正镇压着什么。
“这鬼境,另有其主。”无愿断言。
夜祈虽然跟他赌气,可真发现了一条重要的线索。
百花公主已然证悟千年,再有什么执念因果,也该早已随着她的得道而开释了,怎会如此遗祸人间?
这鬼境,更像是有人在借着她的旧事做些文章。
但夜祈竟还是没搭腔……
不对,他一定是再度深陷幻觉中了!
直到眼睁睁看着他朝那神像俯身下拜,无愿才猛然意识到,自己忽略了什么。
他早该发现夜祈不对劲,他再也顾不上举动分寸。
因为,他从后面,看见夜祈手中紧握一支短刃,竟就要刺入自己的心口。
“尊者……你,等我,来找你……”他口中痴痴,重复着这句话。
无愿心头一凉,夜祈给他烧纸的时候,就自言自语说过,愿意到地狱去找他,无愿知道,他是真心。
此时心神不稳,夜祈该是又受了幻觉的蛊惑,也不知是谁化作了昙印的样子,现在正用地狱火海的暖意引诱着他!
“夜祈!你要找的人,他不在地狱!”
无愿心下顿生悔意,他明知道夜祈心实,为什么要跟他说那么残酷的话!
他拼尽了全力,一手去夺夜祈手中的短刃,可夜祈竟像死志已决,力气大得惊人。
那刃锋刻骨,已让他掌心鲜血淋漓,但无愿无暇顾及,只连忙将另一手,紧贴住了夜祈的后心。
“夜祈!”点点滴滴热流,不断下落,无愿才意识到,这竟是自己的泪,“快醒来!”
可掌心连接到的恐怖心境,却瞬间令无愿毛骨悚然。
森森寒意,一片空凉。
眼前的这个“人”,根本就不是夜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