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片光明之海。
很明亮，但是并不刺目，空气轻盈而又安宁。
可是回望四顾，除了海水，竟然什么别的东西都没有。
不可能啊……
那和尚不是在睡觉吗，就算不做梦，怎么可能连一丝妄念也无，夜祈还从未见过如此纯净持一的心境。
哗啦，哗啦……
忽然，他听见了一阵细碎轻灵的踩水声。
循着那样细微的声响，夜祈一转头，身后空无一物的海水中，分明有一块礁石。
在那上面，坐着一个陌生的小男孩。
才只七八岁，玉冠织金袍，锦绣绫罗堆起来的尊贵，偏偏在他身上显得沉静，像金海里捧出来的一颗月亮。
那小男孩妥帖地挽起了裤腿，正用脚轻轻撩水。
他好似在哼着什么歌，曲调夜祈也从未听过，十分悠然纯净。
夜祈有心走上前去，细看看他是什么人，却忽听，远处似乎有个人在呼唤。
“雪堂，回来吧！”
夜祈一转头，很远的地方，有个同样衣着华美的女人，声音柔和而又沉静。
那小男孩应了一声，便从礁石上跳了下来，踏着浅浅的海水，往声音的来处跑去。
他跑得很轻快，夜祈只来得及看清他的脸。
是小时候的无愿！
他一下子就认了出来，虽然年岁相差很大，但看眉眼下颌，分明就是那和尚的模样。
夜祈还想多看几眼，可是一切瞬间消失不见，四周又只剩下了一片空明，无边无际。
原来，是这样吗……夜祈默默茫然。
无愿真的有他自己的来处，他真的不是他心里想的那个人。
他从头到尾就只是无愿，一个跟夜祈素昧平生的和尚。
果然是他太妄想了，多半是受那幻境的荼毒太深，发了癔症。
他也说不好心里泛起的感觉是什么，有些失落，但也有些释然，像丢掉了什么昂贵但沉重的东西，空落落的。
不过，夜祈并没有在这样的情绪中品味太久。
很快心境中，又出现了别的画面。
是昙印！
夜祈惊喜地看到了眼前的人，不过，身周一片混沌的凶邪之气，这里是地狱。
他知道了，自己现在看到的还是无愿的回忆，只不过，是以无愿的视角。
画面里，他一直跟着昙印在地狱中并肩而行，两个人好像已然很亲近熟络。
夜祈知道，如果不是真心信任，推心置腹，昙印不会是这个态度。
夜祈惊讶起来，没想到昙印对待无愿，竟是如此的不分彼此。
细听，昙印竟然正在跟无愿交代夜祈的事。
“你若是找到他，不必对他说太多我的事，免得让他忧心，只要把守心石给他看，他会信任你的。”
昙印都身处地狱了，还不想让夜祈担心自己，夜祈想，世上也只有他这么好了。
“可我听说龙的脾气都很大，要是他不服我怎么办？”无愿却开始表示他的担忧。
夜祈想，哼，无愿这个家伙，还没见过面，就已经在诋毁他了，怪不得他们两个合不来！
真是冤家路窄！
可是昙印很快就为他说了话：“怎会，我这护法，向来是最乖顺懂事，又通人性，又懂礼节，又文雅自持，又宽宏大量，又知恩图报的，堪为龙族楷模！”
昙印竟一口气夸了自己这么多话！
夜祈脸都红了，感觉高兴得心里暖洋洋的，说不出的激动。
从前他就是常常鼓励自己的，夜祈想，那时候昙印就总是表扬他，不过，像这样一股脑一连串的高度评价，他还从来没有得到过呢！
没想到昙印竟如此认可自己。
不过，这么一想，他又深深惭愧起来，毕竟他这一路对待无愿，可实在算不上有多宽宏有礼呢……
只听昙印继续说道：“你把我的消息带给他，他一定会视你之恩重如须弥，真心礼待于你，早晚顶礼，何况你的修为远高于他，他一定会以你为师，言听计从趋奉左右，不敢丝毫怠慢的。”
夜祈听了这个，羞愧之心更加重了几分，汗颜地想，原来昙印，是希望自己这样对待无愿的吗？
可自己，都是怎么对待他的呢。
别说礼待有加、视为恩人了，他还打了他好几次，骂更是骂过多回，在心里，也是百般地不敬重。
自己真是太过分了！真不配昙印夸他的那么多话！
夜祈一下子就后悔心虚地要死，满心歉疚。
他深刻反省着，懊恼不已……
“你在干什么？”
突然，心境外传来一个男人低沉的声音。
夜祈被吓了一跳，神魂一下子就逃一般回归了本体。
他睁开眼一看，眼前竟然是无愿！
那和尚不知什么时候已经醒了，从床铺上爬了起来，正抱臂站在夜祈面前，一脸探寻地看着他。
没想到这么快就被抓包，夜祈的脸腾得一下就红了。
“我说你怎么鬼鬼祟祟的，原来是在偷窥我啊。”
无愿轻笑，他的声音里算账的意味不重，觉得有趣的成分居多，但即使是这样，还是让夜祈紧张出了一头汗。
“我……我不小心的！”夜祈手足无措，只好先嘴硬搪塞。
“哦？是吗。”无愿却毫不留情揭了他的老底，“没听说过心通是能不小心用的，你的心就这么不老实吗？”
最后那几个字，他说得尤为严厉。
“你说谁不老实呢！”夜祈生气了。
说得好像……他有多稀罕探寻这臭和尚的内心世界似的。
结果无愿又在那继续笑：“那你可要小心些了，跑到我身上还好说，万一哪天你的心又自己乱串门，不小心跑到什么猴子大象身上，收不回来了，那可就糟糕了。”
“用得着你教我？”夜祈恼羞成怒。
“嗯嗯，贫僧是没资格教你，不过……”他悄悄凑近了一些。
那高大和尚这样居高临下地靠近，夜祈分明感受到一种威胁的意味，悬殊的法力，此时忽然带来一种难言的威压，让他的呼吸乱了起来。
他一下子就被浇灭了气性，紧张地吞了口口水，喉结滚动了一下：“不过什么？”
“你要是再敢这样偷窥我的心境，我就……”无愿故意停顿了片刻。
夜祈的心打起鼓来，他也知道自己这样是不占理的，哪怕他再虚张声势，也是做了亏心事，要是无愿认真要同他计较，他也只能认错认罚。
结果只听无愿低沉道：“我就打你。”
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这么直白？？？
可是，他听起来不像开玩笑。
夜祈彻底害怕起来了。
“我……”他嗫嚅着，“我不敢了还不行吗。”
他说完，便赶紧躺下，缩进了被子里，像一条碰到天敌就慌忙缩进沙子里的鳗鱼，生怕无愿改了主意，不等下次，现在就要跟他算账。
“这还差不多。”
无愿轻描淡写抛下这么一句，回去睡觉了。
可夜祈的心里还有问题，他想了想，还是忍不住问了出来：“那个，你出家前，叫什么名字啊？”
“竺雪堂。”无愿簌簌地重新盖好被子，淡淡地答了。
夜祈的心中便彻底空落下来，那个小男孩，果真是他。
他还想问别的什么，可是刚准备开口，那边就打断了他。
“不许再打听我的事，闭眼睛，睡觉。”
一道很不客气的命令。
看来，无愿是真的因为自己对他的百般探寻盘问而生气了。
这得理不饶人的和尚，不就是问问吗，又少不了一块肉，做什么那么凶！
夜祈一边在心底埋怨着，一边只得转了个身，面对着墙壁的方向，彻底不敢再折腾了。
想着方才昙印的话，委屈忽然又涌上心头。
昙印希望他敬重无愿，但他肯定不知道无愿都是怎么欺负他的！
自己被他治得死死的，他法力高强，人又特别无赖，自己倒是想感念他的恩情、真心敬重他，可是那也太强人所难了！
夜祈吸了吸鼻子，真想让昙印来评评理呀！
他实在识人不清，至少，他肯定是没看到无愿的全副嘴脸的。
可是，夜祈又想，昙印看人的水准，怎么可能低于他呢？一定是无愿有什么超乎寻常的好处，是他没看到的。
或许，这也是他对自己心性的考验呢……
他就这么，在自省和怨怪他人之间反复纠结着，负着气慢慢入睡了。
而无愿，则一直睁着眼睛。
夜祈今天不知为何，忽然对自己的来历刨根究底。
难道，是因为在幻境里，被昙印的幻影挑拨了不少话，让他对自己有了什么不好的猜疑？
但盘问归盘问，他没想到夜祈竟然还敢偷偷用心通刺探自己。
不过，既然他来都来了，无愿自然是要给他看点他该看的，顺便让他受受教育。
这么一来，他以后应该会老实多了。
等夜祈那边好不容易气息均匀了之后，无愿便坐起身来。
夜祈今天这样做，倒是提醒了他。
他的心底，对夜祈也埋了许多疑问。
比如，他最在意的是，夜祈到底为什么会认为自己在为他守寡？
到底是什么人恶意迷惑了他，还是他真的对自己生了那样的感情。
他略一凝神，心念便直直投入了夜祈的心海。
一千年前，或许更早的时候，夜祈到底在想什么，自己又到底做了什么，竟让他生出那些荒唐的情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