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愿的喉头哽住,喉结滚动了几下,才把那份撕扯着他心绪的酸苦咽了下去。
“如果他是为了你呢?”
他的声音和软了下来,怀着最后的希望,想着这样总能打动这痴心的人。
“他不想让你吃苦头!三千颠倒梦想,情执最……”
可夜祈又打断了他:“你以为我不知道?”
他的声音颤抖着,又渐趋平静,显得既炙热,又凉:
“你一个薄情寡义的和尚知道什么,一千年里每日每夜里想着他的,难道是你吗?你能知道想着一个再也见不着的人是什么滋味吗!你配跟我谈这世间什么最苦?”
无愿终于再也无话给他,只一味绷紧着下颌,他的牙齿不自主地磕碰着,碰破了唇舌,口中都是腥甜的血味。
夜祈的眼神坚忍,他说完了,就没有再流泪,用袖子一把抹净了下颌的湿痕,大步向前走去。
*
山路险峻。
夜祈跟无愿在树丛里,沿着久无人烟的小道攀登着。
林木阴森,虽然秋意未深,但已有湿冷的气息。
夜祈其实很喜欢这样湿淋淋的空气,他本性喜湿凉,连头顶上大叶片不断传来点点滴滴的水声,也让他倍感舒畅安宁。
只不过,这样的天气,对某人来说,就不是那么适宜了。
“等雨停了,我们找个地方歇息吧。”无愿低声道,声音里有两分歉意。
夜祈看看天色,虽然阴雨,但离天黑还早。
不过他知道,自从进山以来,无愿看起来就不太好。
夜祈想,他总不会是那天出城的时候被自己刺激到了,毕竟,自己说的那些话,与他能有什么关系呢?
他这个局外之人,充其量,也就是在心底笑叹自己的痴性罢了。
那,就只能是这连绵的雨害的。
夜祈便点了头。
天开始暗下来的时候,二人终于找到了一处归宿。
夜祈让无愿先在山洞里坐,自己出去找吃的。
他很快就回来了,无愿已经在山洞里点了一堆篝火,草木潮湿,好不容易点起来的火苗病恹恹的。
夜祈随手施了个术法,火一下子就旺盛起来,带着干燥的暖意蓬勃而起。
他把能吃的野果野蕈从怀里掏出来,献宝一样在无愿跟前堆成了小山。
“要不,我再去给你捉两条鱼?”
看着那和尚发白的嘴唇,夜祈小心翼翼地担忧着问。
毕竟,他实在不想让他真病倒了。
鱼肉就当作药石,好歹,能给他补充些体力也好。
“你不会是想趁机打我吧?”无愿却笑了,气虚地咳了两声。
这小心眼的秃子还记着呢,就因为自己说过,他再吃肉的话就要打他,他到现在了还不忘拿这个取笑。
“那也比你死在路上了好!”
夜祈皱着眉,想到自己脱口而出那个“死”字,忽然又敏感地噤了声。
无愿,他是个凡人,是凡人,就会病,会死。
这个念头一过脑海,夜祈脊梁深处凉了一下,突然没道理地害怕起来。
虽然他早就腹诽过多次,无愿像个活死人,但那时看他那法力高强的样子,说他有长生不老的本事夜祈也信。
但到了这时候,就不一样了。
看着无愿青白的脸色,夜祈还想不到有什么病能让人这个样子。
可他问了无愿,无愿说不是病,只是有些累了。
他对那个简陋的解释一分都不信,怀着慌乱:“你真的没事吧?”
初见无愿时,他觉得无愿好像从坟坑里爬出来的一具僵尸,后来,不知是不是因为他换了衣衫,便没有那种感觉了,那分冷意反而调和了华丽袈裟的金气,显得清贵。
如今,他又换了一身方便行山的青灰色僧服,那种萧索感就又回来了。
不过,夜祈如今是再也感觉不到那种初见时透人的阴戾之气了,只觉得这和尚是病骨支离,身外无物。
那种隐隐的病气,反而让他的人显得庄重起来,像挺着一口气顶起来一身傲骨。
无愿骨节分明的手指抵着额头,低眉摇了摇头:“就是冷,不要紧。”
这一路上,这话他已说过多次了。
他说冷,夜祈便连忙又将火苗吹旺了一点。
呼——
和尚应声轻轻往后一躲,嘴角扯出一丝笑:“你这是想烤人干吃了吧?”
火确实大得夸张了,夜祈感觉坐在旁边的自己,皮肤都快爆破了。
他便红了脸,将火苗又压了下去,从鼻子里哼了一声。
“想给你献个殷勤都这样难,不识好人心。”
话虽如此,他还是把蘑菇和野芋头串在木枝上烤起来,准备给无愿吃。
“不用献了,我已知道你殷勤了,来这边坐。”
他轻笑着。
他的声音是比以往低了很多,尾音有些沙哑,不管内含的意思有多轻巧,那样的声音落在夜祈心里,就都跟那些隐隐的忧虑酿在了一处。
夜祈本以为他有什么要紧事要让自己帮忙,两人并头坐了,无愿却窸窸窣窣,从怀里掏出来一把药草,开始给他挨个讲解。
是他上次跟夜祈说的,止血用的药草,还有另外几样,是治其他病的,都是他这几天在路上摘的。
“你都这样了,怎么还记得这些没要紧的事?”夜祈有些急了,觉得他不分轻重。
可无愿听了他那句“没要紧的”,眼神便严肃起来。
夜祈便想起这和尚莫名的执拗,噤了声,只好认真看着、记着,免得他还得费精力反复唠叨。
“你怎么不摘点你现在能用的?”
药草都学完了,夜祈见他把那些都收了,忍不住问。
无愿低低咳嗽着,哑着嗓子:“没有那些。”
他这话在夜祈听来,像是在说他没病,又像是在说他这病没得治。
夜祈看着无愿被冉冉火光映照的脸,一下子就想起了初遇他的那天晚上。
也是下雨天,也是这样一把火,照得他的脸阴阳不定。
可是今天看着同样一张在火光下的脸,夜祈却只觉得心有所安。
不管他再病、再衰弱也好,只要在身边,就是靠山。不知道为什么,夜祈忽然产生了这样的想法。
“对不起,我上次不该那样说你。”他忽然觉得很过意不去,很难过。
无愿“嗯?”了一声,因为隐隐的鼻音而显得格外温和。
“那天出城的时候。”夜祈提醒了他一下。
他看着无愿,像个反省错误的孩子。
“我不该,说你薄情寡义。”
说完了,他又低了眉,银白色的睫羽覆盖着细长的眼睛,因为后悔而显得难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