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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章 山止川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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斋舍之内,何咨宁收到了家中来的信,看着寥寥黑字之间盘桓着的机会,转头看了看正看书的季泠,还是按捺住倾诉的冲动。为了压制她对这样微小又难求的机遇的渴盼,她开始寻找活计,仔细地掸走藏书柜上的细灰,又将每一本书都拿出来,再按类别薄厚排好。

见到一本《东坡内制集》,何咨宁奇怪发问:“欸?这本书不是郑先生的吗?怎么还在你这儿?”

季泠没听清,只接了一句:“什么?”

何咨宁拿着书走过来,伸到她眼前:“我记得这本书你之前就看完了,一直说要赶紧还给郑先生的。”

季泠一看,立刻拍了拍脑袋,“呀!我把这事给忘了!”

她从何咨宁手中拿过了书,就急忙要往外面跑。何咨宁还想着拉住她:“欸等等,看着这天,估计待会儿就要下雨了!”

季泠已然先行了几步:“不妨事!我去去就回,快得很呢!”

季泠看到《东坡内制集》时,恍然发现,距离在郑先生那里初见徐行,竟已过了四个月了。

建州的夏季实在漫长,横亘于清明时节荣发的绿意与中秋前后微凉的清风间。兴许还要更长些,有些年份中,她们的夏装能穿到十月,急骤的夏雨也能留到十月。

在这样变化微不可察的四个月中,每个人都没意识到时间弹指而逝。她自然而然地忘记了这件事。而徐行也没有开口向她要过书,倒是奇了。

季泠想起,每次借书都要向郑稳软磨硬泡,郑稳总是没好气地说:“你次次都将书拿走十天半个月,总不及时归还回来!”她只好陪笑:“郑先生,好书总是不能粗粗地看一遍,我总要好好思考其中深刻的道理,将其横纵对比几番,才不算枉费先人的良苦用心。”

郑稳也是嘴硬心软,虽然每次都说再也不借了,但最终还是季泠要什么,他就给什么。这回她确实拖延太久,先生肯定又要唠叨她了。

她踩着石头小径,准备去找郑稳。路上经过徐行的寓所时,灵光一闪:何不直接将书给徐先生呢?这样郑先生问起来,她便可以借此掩饰过去了。

季泠走近,看见门口站着两个高大的男子,想来是徐行的书童长随之类的。“徐先生可在?”

屋内的徐行听见了,放下手中的书,直接走了出来。“季姑娘,前来拜访,是有要事?”

虽然他现在于书院中暂代教职,但除了教书讲学之外,也只是和书院中的各位主讲,以及来书院拜访的僧人学者之流谈学论道,颂风吟月。平日与学生是没有过多交流的,季泠今日的拜访实在是意料之外。

季泠挥了挥手上的书,“徐先生,学生是来还书的。”

徐行见竟然是他初次见季泠时缺的那本《东坡内制集》,略微诧异,一瞬后便笑着接过了。

季泠转身就要走,突然感觉脸上湿了一下。她抬头看了看,奇怪道:“先生,您这屋舍的廊檐漏水呀?”

随后又是更大的几滴,落在了她的头上、衣袖上和肩膀上。竟真要下雨了,来的这样快。

季泠转头求助:“徐先生可有伞或蓑衣?”徐行点了点头,吩咐抱月进去找伞。

才不过须臾,雨就从黄豆般小变成莲子般大,全部从云里倾倒了下来,噼里啪啦打的屋舍上的茅草直震。随后就看不见雨滴了,站在檐下看去,围着屋子的是一张巨大的雨帘,白白的泼出来,让人看不清远处的山石树木。

季泠退却不及,膝盖以下的裙子已经被打进来的雨水溅湿了。抱月将伞拿出来,季泠犹豫一瞬,还是提起裙子,横着伞就准备迈腿往雨中冲去。

“等等吧。”徐行见她这一幅视死如归的紧张样子,嘴角翕动,开口劝住她:“雨小些再回去,雨势这么大,有伞也无用。况且石径湿滑,容易跌倒的。”

“进来喝杯茶暖暖身吧。”徐行转身已经走进屋内,季泠哦了一声,才慢吞吞地进去。再年轻的先生身上都有一种压迫感,她不想和徐行呆在一起太久。

徐行坐在茶桌边,将已经泡好的茶倒进青花缠莲枝纹压手杯中,蒸汽氤氲,将茶香散开。

“尝尝看。”徐行将茶杯推了过去。季泠端起来,先闻了一闻。

“是白茶?”徐行点头。

季泠摸着不烫后,直接一饮而尽。

徐行抬眼看着她,有些哑然。“你这喝茶的架势,倒是有点像牛喝水。”

季泠觉得有些尴尬,放下了杯子:“先生见笑了,我是粗野之人,做不来风雅之事。”

徐行点了点头,虽不算粗野,但确实不沾风雅。季泠的拘谨掩饰的不算成功,徐行瞥见,她手指一直轻轻敲着压手杯,呆呆地盯着搁在茶桌上的书。

“喜欢苏东坡?”

季泠瞬间回过神来:“倒也说不上喜欢。有时心情郁结,看看他的诗词,就感觉自己也能豁达些。只是,一点浩然气,千里快哉风,这样的豪迈却是我做不到的。”

“此话怎讲?”

“我是俗人,想要的太多,痛的清醒些,总比醉里畅快的好。”季泠倒是不加隐瞒,才认识这个学生不到半年,徐行就已经感受到她从内而外散发的那股劲,目的明确,做事果决。

“先生呢?先生看起来,也不像是认同苏学士的人。”

徐行倒是没想到季泠直接这样说,反问其理由。

“此心安处是吾乡。可似乎,先生的心不安,建州不是先生长留之处。先生的心在京城吧?”

徐行微微偏着头,慢悠悠地又倒了一杯茶,白雾随着他提壶的手缓缓升起,季泠看不清他。

“先生别怪航青多嘴,我是有什么就说什么的人,若是冒犯先生,望请见谅。学生认为,您和我是一样的人,困顿的时候在其中寻些安宁,但真正的根结却没有解决。我们不是无欲无求的人。”

“依你看,我的所求是什么?”

季泠皱眉,徐行有些太不痛快了,她都说的这么明白,徐行还在迂回试探。

“求百姓,求圣心,求国富,求强兵,求权势,求功名,求天下,求本心。求四海升平,求四夷宾服。”

雾气将季泠季泠熏得眼神明亮,外露着誓不罢休的劲儿,说尽了徐行毕生所求。

“既然如此,我又困于何处?”

“有了权力,才能不受制于人。可是获得权力,注定要先屈居人下,谋定而后动。得失不平,您不甘心。”

茶桌边的风炉上搁着煮水的提梁壶,照的徐行眼中也烧出一团火。

“你年纪不大,看得倒清。”

季泠一笑,徐行这话倒也算是对她的认可。她继续步步紧逼:“先生,您不用拘泥于手段,要成大事,以终为始,方不迷途。”

水又一次烧开了,徐行抬手去提壶,借着水汽掩盖住自己的表情。以终为始…季泠的方法也不失为是一个优解。

“新火试新茶,诗酒趁年华。现在这壶新茶,你可要好好品一品。”

季泠撇了撇嘴,徐行又开始大发雅兴,这是在隐藏什么?和这样温和君子打起交道就是麻烦,总是留了几分进退得当的余地,却叫她不好交心。

不过这杯茶,她品的很慢。徐行手艺不错,齿颊留香。徐行微笑着地看着季泠,目光晦暗不明:“建州钟灵毓秀,确实能让人放下一些执念。不论沉浮,都视作修炼。游于天地之间,放下得失之心,一蓑烟雨任平生,倒也不是不行。”

季泠突然想到什么,迎上他的眼神:“何妨吟啸且徐行。先生之名大概源自于此吧?”

徐行愣了一下,不着痕迹地掩饰住:“父母期许,可惜我还尚未功成。”

“既然先生为航青取了字。来而不往非礼也,航青也为先生取个别字如何?”季泠灵光乍现。

“你说说看。”徐行没有直接答应,向来都是在及冠的时候,由父母长辈取字,以字表德,以字行于世。季泠一个学生,倒也是胆大,还要为他取一个别字。徐行倒是想听听,她能有什么稀奇古怪的想法。

“今日借这场秋雨,和先生聊得畅快。既然互通心迹,我们也算是知己至交了吧。学生觉得,‘山止’一词甚好,愿先生有山止川行之势;以战必胜,以攻必取。”季泠端起茶杯向徐行示意,眼角眉梢全是少年人的风发意气。

山止…这倒是个好意头。徐行勾起了嘴角,也举起茶杯,略微倾了倾头,开玩笑般说:“那么,山止多谢航青赠字。”

季泠哈哈大笑起来。这样看,徐先生确实不枉为一个峻清不杂、有礼有德的君子,即使她这么放肆,他也能顺承着她的话,不觉得她的想法言辞太过迥异出格。

“旷兮其若谷,说的就是先生这样的人吧。”

郑先生虽然学识渊博,见多识广,但总有些保守和拘礼,绝对不允许学生放肆,作出过分的言语行径。而 徐先生却从不如此,他耐心地倾听,即使不接受,也表示尊重,即使不认可,也表示宽容。

一杯温茶入喉,她整个人都得到舒展,仿佛藏在身体里数十年的皮肉肝脏都被翻了出来,和其他感官一起吹了江风,见了旷野。这样大的满足与畅快,她以前从未感受过。

“敦兮其若朴,航青莫不如是。”

雨骤风急,很快也就放晴。季泠起身告退,徐行撩起遮风的竹帘,将她送到门前。

季泠看着由大雨冲刷后的台石,泛着油润的光,在黄昏的暗色下,不太明显。她踌躇半刻,还是决定将心中的话一吐为快:“先生,去看看苦于生计的黎庶吧,安于书院一隅,只会陷入空虚。”说完,朝徐行笑了笑,不等他反应,就提着裙子小心地避开泥水跳走了。

徐行看着她充满生气的面庞,语调轻快,身影像雨燕般在他寓所前一掠而过。

压抑沉寂的心猝不及防地、重重地跳了一下。四周都是野草和泥土交织的味道,鲜涩相煎。他吸了一口气,似乎将苦愁也吐了出来,在天地中洗了一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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