庄昱安打开后备箱，拎出大包小包。

见妹妹一动不动，他提醒：“别光看着，帮拎两袋。”她却瞪他一眼，牵上小飞侠飞快走了。庄昱安摇摇头，决定自己分两趟搬上去。

“这是谁家小仙女呐，怎么这么好看！”一进门便受到爷爷奶奶吹捧，庄静好心情好转了些，充分发挥小棉袄职能，把老人家哄得开开心心。庄昱安则钻进厨房，埋头准备午饭。

吃饭时，庄静好不但全程不与兄长说话，还把他夹碗里的糖醋排骨夹了回去。二老相视一笑，爷爷说道：“又吵架啦？好好你快讲讲，哥哥怎么惹你生气的？爷爷帮你撑腰！”

“谢谢爷爷，不过不用了。”庄静好慢条斯理地说，“反正说了我哥也改不了。这是他的老毛病啦，好为人师，指手画脚，俗称——喜当爹！”

“喜当爹？这又是什么网络流行词？”老人家兴致勃勃地问。

庄静好笑嘻嘻解释：“喜当爹就是喜欢给人当爹，形容某人说话做事爹味重，爱说教！”

爷爷的笑容凝固在嘴角：“怎么爹还成贬义词了？”摇头，“不好，不好……”

饭后，小棉袄正给奶奶捏肩，忽然爷爷宣布重磅消息：

“昱安、好好，我和你奶奶已经决定了，搬回老家住。”

“啊？”捏肩小手停下来，眼睛瞪得圆圆的。正在泡茶的庄昱安却不意外，一脸平静等待老人接下来的话。

奶奶抢着说道：“其实我早就想回去啦！北京空气太干，冬天太冷出不去，春天又到处是毛，风还呼呼刮……哪里比得上老家舒服！”

“还有沙尘暴！”爷爷搭腔，“要不是你哥一直留我们，我们早两年就走了！”

“可你们回老家没人照顾呀！”庄静好焦急道，“没有我和哥哥在身边，你们又不会开车，去哪都不方便！”

这话当场遭到反驳：

“我们一年也出不了一次远门。”

“我身体还好，还能做俯卧撑呢！三轮也开得溜溜的！”

“对对，你爷爷还不到七十，正当壮年！”

由于缺少助力，庄静好以1:2的劣势败下阵来。恼怒瞪向兄长：“哥！你怎么都不说句话呀？”

庄昱安把沏好的茶一一放到桌上，不疾不徐道：“爷爷奶奶，我尊重你们的意愿。到时候请个阿姨在家里照顾，我和静好也会常回去看望你们。飞机加汽车，四小时也就到了。”

庄昱安一锤定音，二老喜笑颜开，看着两个孩子，眼中又流露不舍。

庄静好更甚。一想到从今往后爷爷奶奶便远在千里之外，顿时难过得眼眶都湿了。

除了不舍，还有气愤，以及几分怀疑、心慌。她起身，冲兄长道：“你跟我来，我有话要和你说。”

房门一关，庄静好抱起双臂：“你为什么要让爷爷奶奶搬回老家去？”

庄昱安微微叹出一口气，纠正：“不是我让他们搬回去，而是他们自己一直想要搬回去。你没有发现吗，爷爷奶奶在北京并不开心。除了气候、饮食不适应，他们的社交圈子也不在这里。”

“你胡说！”庄静好忍不住升高音调，“他们不是经常下楼散步、下棋、下馆子吃饭？而且我每周都来陪他们，怎么会不开心呢？！”

“那是因为你来了，所以他们表现出开心的样子。”

“你放屁！”庄静好感到心脏被刺痛。哥哥说得好像一直都是爷爷奶奶为了她而委曲求全一样，好像全家人就只有她不懂事一样！

庄昱安见妹妹神情低落，心中不忍，好言好语劝解道：“早几年我也想不明白，总是劝他们留下。但现在，我觉得这样做或许是一种自私。爷爷奶奶之所以勉强呆在北京，就是怕我们不放心，是为了让我们觉得心里好过。那么，我们真的应该为了自己安心而委屈他们，牺牲他们的生活体验吗？”

庄静好不服气，恼怒地瞪他。良久后，质问道：“你敢摸着良心说，让爷爷奶奶离开北京，你没有别的目的吗？”

庄昱安没听明白：妹妹显然意有所指，可她究竟想说什么？

只见妹妹目光闪烁，片刻后转为坚定，愤然道：“爷爷奶奶走了，我身边就只剩你一个亲人，就只能依赖你了！”

霎那间，庄昱安感到眼前一黑。他似乎隐约捕获到了妹妹的言外之意，光是模糊的一个推想，便已对他的心造成了巨大打击。

他微微发抖，气息紊乱：“你的意思是……我故意让爷爷奶奶离开，是为了独占你、控制你？”

“是不是，你自己心里清楚！”庄静好近乎吼叫地说出残忍的话，“你总想让我什么都听你的！让我变成你想要的样子！让我什么都必须依靠你！你就是个控制狂！”

庄昱安感到一阵晕眩，短暂地说不出话。庄静好刚才一番发作，也是几乎耗尽心力，此刻红着双眼喘着粗气，如同刚刚撞翻十个人的蛮牛。房间内顿时安静下来，只有她急促的呼吸声。

庄昱安看着眼前相依相伴二十多年的妹妹，感到深深挫败、荒谬，甚至有一瞬间感到心灰意冷，仿佛精神世界坍塌了一大块。

他想起妹妹出生前一晚。

酒店房间没有开灯，只有电视屏幕发出忽闪忽闪的冷光。母亲挺着大肚坐在床上，眼中只有麻木。

当时年仅4岁的他鼓起勇气，靠近母亲：“妈妈，我饿了……”

母亲只看他一眼，视线转回屏幕。他看着母亲，看她嘴角浮现莫名笑意：“饿着，饿死了最好。死了就不饿了。”

不能哭……奶奶说过，我是小小男子汉，不能哭……

他忍住眼泪，默默转身，回到另一张床上。

等母亲睡着以后，他悄悄开门，来到酒店前台：“叔叔阿姨，你们能帮我报警吗？我找不到家了……”

当妈妈被警察护送着走向电梯时，扭头射向他的眼神，如同电视里毒蛇吐出的信子。

“对不起，妈妈……”他知道自己犯了错，低声恳求原谅，“我太饿了……我们回家好不好？你和爸爸再也不要吵架，好不好？”

母亲眼神逐渐崩溃：“都是你……都是你！”泪水从她眼中迸出，“为什么要有你啊！如果没有你，我的人生不会是这样！不应该是这样！我不甘心啊……”

接近二十个小时后，妹妹诞生了。

当时，他躲在大人身后，抬头看着父亲怀中那个小不点，在心里说：

“你好可怜啊……为什么要出生呢？”

两年以后，母亲终于获得了梦寐以求的解脱。大人都说她出国了，但他知道母亲去了哪里。

他其实还知道，自己的诞生并不在父母亲计划之内，是一个令所有人头痛的意外，而当时刚刚成年不久的他们遵从了家长的安排。从此，两个彼此并不熟悉的人，和一个他们生命中的不速之客，组建起新的家庭，一个没有爱的家庭。父亲和母亲就像两个永远无法咬合的齿轮，相互摩擦只能产生无穷的怨恨。

如果说他是个倒霉的小孩，那么妹妹比他更加倒霉。因为她是个身体弱小的女孩子，小时后一直生病，一直哭，仿佛她从出生那一刻起，就知道自己有多可怜，所以为自己哭泣。

母亲离开后不久，父亲也离了家。除了每月定期给爷爷奶奶打钱，他每年过年回来一趟，住两晚又走掉。他很快就明白，父亲也抛弃这个家了。

在这个没有母亲也没有父亲的家庭，他逐渐明确，自己将是可怜的妹妹最大的依靠，而她也是他的依靠。他们是不被祝福的孩子，是父亲和母亲人生路上的绊脚石，但有着相同命运的他们，却是对方人生的支点。

一路走来，他用尽全力呵护妹妹，也是在拯救那个被亲生父母憎恶和厌弃的自己。大人都夸他懂事、勤奋、要强，那是因为他什么都想给妹妹最好的，他要让妹妹替他享受这世界最光明美好的一面。而终于，在他的努力下，妹妹长成一个健康、活泼、天真、善良、活在灿烂阳光下的天使，而他也得以使自己重新出生了一遍，重新定义自身究竟值不值得来到这个世界。

然而，他把妹妹保护得太好，也不是没有副作用：她有太多东西不曾知晓，也太容易被世间的阴暗伤害、引导。她在23岁的年纪，还在沉迷网络言情小说，居然还受之引导，怀疑来自兄长无微不至的关心和照料不是出于爱，而是出自某种近乎变态的占有欲和控制欲……他不怪妹妹误解他，但他深深害怕她因此远离他。

庄昱安缓缓吐出一口气，道：“我们回家再说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