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宰治无法宣之于口的情感终究伴随着他没有送出去的礼物一起与她一同沉睡。
没有消失,只是继续在他心底腐烂。
弗吉尼亚果然对于自己被他带回去这件事没有丝毫疑问,就像太宰不会也不敢问她为什么在醉酒后会来找他。
他们依旧在光与暗的彼端维持着似是而非的距离。
横滨的日常始终充斥着大大小小、明里暗里的斗争。费奥多尔并没有因为入狱而安分,“书”所引来的窥探远比明面上的更多。为了维护这座城市,作为三刻构想的三方与敌人的博弈从未停止。
弗吉尼亚在其中出乎所有人预料地扮演着无足轻重的、路人一般的角色。她好像完全把自己当成了真正的文员,哪怕横滨被搅得天翻地覆也只是心安理得地在黑手党继续当她的新人导师、数据女工,最多就是说服森鸥外或者索性背着他调动中也或者芥川精准空降,本人则毫无参与欲望,仿佛只要明天太阳照常升起,只要没有不长眼的把手伸到织田作和孩子们头上,怎样都无所谓。
“如果我都解决掉的话,会很无趣吧,何况……太宰需要一些只有他能做的事。”她对织田作这么说。
不过这份隔岸观火的沉稳让太宰处理事件的手段更倾向于激进与冒险,尤其是对他自己。
分明有更保险的手段,但他偏偏选择把自己逼上死路,只为了手上戒指将他的异常体征传递出去后,台下的观众会不得不上台配合他的演出。
他甚至会顺着敌方的计策被算计、被逮捕,然后留下她绝对会发现的线索,等待她的到来。
对于弗吉尼亚而言,他就像一只调皮的猫一样上蹿下跳,竭尽全力阻止人工作,非要将注意力放在他身上,直到他满意才勉为其难安分一段时间。
这两人的组合属实让所有人都头疼。
对于敌人而言,就算是强如天人五衰也防不住弗吉尼亚这种将时序因果当玩具的bug,当你设下连环嵌套好不容易以为能解决太宰治,金光一闪那个唇红齿白却心黑如锅底的家伙又活蹦乱跳地出现在下一回合,防不胜防。
这世上能克制她的恐怕只有人间失格,但他俩在这种立场上无疑是一致对外的,这怎么玩?
而对于友方,这两人也是纯纯的不定时炸弹。一个布局起来连自己都坑,一个明明能逆转局势非要当局外人旁观横滨大舞台。理智上知道这两个人都不会放任横滨遭殃,情感上每次都想撬开他们的脑子看看这些天才的脑子里到底在想什么。
是啊,她在想什么呢?
太宰治拿《完全自杀手册》罩着自己的脸躺在沙发上,心想。
徘徊于生死之际尚能用高度运转的大脑麻痹自己,可一旦事件解决空闲下来,太宰就会陷入某种恐慌。
——这种程度的骚乱依旧没能让弗吉尼亚的眼睫多颤抖一瞬。恰如她所说,这世界对于她而言就像破解版的游戏,那么这样无趣的游戏她的兴趣又能维持多久呢?
从弗吉尼亚当初死亡开始,太宰就厌恶梦见她。
温暖的梦会让他在苏醒后感到反胃,而更多时候他反复梦见那个她死去时的黄昏——血从她嘴角溢出,染红了他颤抖的指尖,人间失格的光芒第一次如此无力,像一场荒诞的默剧。他会在冷汗涔涔中摸出手机,拨通那个永远无人接听的号码,然后带着未愈合的伤口跳进深夜的河流,用濒死的窒息感测试她是否还在某处注视着自己。
她复活后,他奇迹般地没有再做过那种梦。或许是触碰到了真实的温度,或许是确认了她的能力已经让她几乎凌驾于死亡之上——但这份平静反而让他的神经变得更加敏锐,像绷紧的弦,在无人处发出细微的悲鸣。
有道是梦是人潜意识的反馈。他最近开始梦见她主动选择离开。
不是死亡,不是背叛,只是厌倦——厌倦横滨,厌倦黑手党,厌倦他无休止的试探与表演。她走得毫无留恋,像拂去衣袖上的一粒尘埃,连告别的机会都吝啬给予。那枚能观测他生命体征的戒指被她随手抛入海中,沉入冰冷的水底,连水花都小得可怜。
太宰在梦中看着她的背影消失在视野尽头,金发融进晨光里,仿佛从未存在过。他想喊她的名字,想问为什么,想让她留下,声音却卡在喉咙里,化作腥甜的血沫。
人越是强调拥有什么,越是恐惧失去什么。他宣称她是他的战利品,因为除此之外,他想不出什么理由能将她捆绑。他一边说服自己早已通过不再期待克服对失去的恐惧,一边在每个午夜梦回用疼痛麻痹自己。
又一次从梦里惊醒后,他仰面盯着公寓斑驳的天花板,喉结滚动着咽下某种黏稠的情绪。窗外横滨的夜色依旧喧嚣,霓虹灯穿透半开的窗帘将他的影子投在墙上,扭曲成一条,像是搁浅的鱼。
太宰摸出手机,指尖停留在那个根本无需通讯录也能倒背如流的号码上,然后按下了通话键。
在第三声等待的嘟声响起时,他像是理智回笼,打算挂断电话,但随着轻微的咔声,对面传来了熟悉的声音。
“……嗯?” 她的声音裹着睡意,模糊得像是从很远的地方飘来,“你最好有比测试信号更好的理由解释这通凌晨四点的电话。”
背景音一片寂静,只有布料摩擦的声响,或许她此时正将脑袋埋进枕头。他能轻易想象出她现在的模样:蜷缩在被子里,金发乱糟糟地缠绕在肩颈、铺散在身下,蓝眼眯起瞪着光源,就像被强制开机的猫。
太宰的喉结动了动,他其实没有想好要说什么。
“我做了个梦。”最终他轻声说,“梦见前辈终于被甜品噎死了哦。”
电话那头沉默的几秒无比漫长,太宰有一瞬间希望她识破这个拙劣的谎言,可最终那头只传来她含混的咕哝:“嗯嗯,真是个美好的梦……下次可以梦点实际的,比如我一统横滨给你派发蟹肉罐头终身免费券——”
她的尾音渐沉,逐渐变成规律的呼吸声。
她又睡着了。手机可能落在地上,在磕碰中按下了挂断键,忙音刺穿耳膜的瞬间,太宰猛地攥紧手机。金属边框硌进掌心,疼痛却并不被他在意。看,她连敷衍都吝啬给予更多——仿佛他不过是深夜误拨的骚扰电话,是亟待打发的麻烦。
太宰盯着通话结束的屏幕看了会儿,他本应该和往常一样,用一句“果然是无情的前辈”粉饰太平,或者为被敷衍而愤怒,至少编个更离谱的故事明天去烦她。但他此时感到更多的是对自己连质问的勇气都没有的嘲讽。
他不自觉地走到阳台前,锁舌弹开发出咔哒轻响。当横滨的夜风裹着潮气迎面扑来时,他才发现被冷汗浸透的绷带正粘在身上。
他将她从时间的坟墓夺回,可心里的窟窿至今没有被填满。原来幽灵的注视也会成为戒不掉的毒,原来活着的她比死去的幻影更让他恐惧失去。
他终究小看了自己的贪婪,当她承认了人性,他就想得到更多,而不是看着她随时能转身消失的样子,就像梦里那样。
他看见河堤边的路灯年久失修,偶尔闪烁两下,像垂死之人最后的痉挛。
多适合自杀的夜晚啊。
他将那枚所谓的监测戒指从中指取下,随意地扔出去,然后披上风衣翻下阳台,哼着不成调的殉情歌,慢悠悠地走向河岸。
——如果她在乎他,就该在他打电话时清醒过来。
——如果连她都不在乎,那……
这个时令的河水比想象中更冷。
黑暗从四面八方挤压过来,灌入耳鼻和肺部的水逐渐淹没了他的知觉。缠绕的绷带喂饱了水,像无数苍白的手拖拽着他下坠。他模糊的视线看着最后一丝月光,恍惚间看见了梦中弗吉尼亚离开的身影。
几乎是无意识地,他伸出手……视野中,自己缠满绷带的手腕渗出缕缕血丝,在墨黑的水中绽开淡红的雾——从出血量来看,真遗憾,这次选的刀大概不够锋利。
河水忽然之间停止了流动。
太宰几乎阖上的眼倏地睁开。他身边的河水以一种违背常理的姿态倒流回之前的状态,推动着被裹挟在其中的他,直到他被挤出水面,然后衣领被一只素白的手攥在手里,力道大得几乎要勒死他。
“真是的,明明钥匙也给你了,实在不服气可以上门,非要用这种方式添麻烦吗,那至少换个新鲜点的方式吧,幼稚鬼……”
弗吉尼亚穿着睡衣,踩着毛绒拖鞋,平时柔顺发亮的头发此时看上去很凌乱,有不安分的几簇金毛在头顶支棱着,又在顶端同她此时的眼皮一起耷拉下来,整个人看上去有些滑稽。
“我才睡一个小时诶,我就说眼皮狂跳没好事。”
她把他扔在岸上,嘴里嘀嘀咕咕,浑身上下透着几乎化成实质的怨念,语气冷得像冬日的寒风,却从丢在岸边的塑料袋里拿出干净的药物和绷带,动作粗暴地拽过他的手腕。
“就这破体质还割腕后跳河,要么淹死要么感染致死,你这次的决心倒是令我钦佩……”
太宰仰躺着任由她动作,嘴角含笑像是在享受朝阳一般,眯着眼欣赏她睫毛上挂的水珠,心想原来神明大人也会被凌晨的河水冻到嘴唇发白。
弗吉尼亚手上的戒指随着她的动作折射出细碎的光,他伸出手覆在上面,触手一片冰凉。也是,他可是把相对应的那枚感应装置扔掉了才来的。
“前辈,你是怎么找到我的?”他的嗓音被河水泡的发软。
“在你身上装了GPS呢。”弗吉尼亚嘴角扯出冷硬的笑。
骗人。她根本不需要定位。
四年的幽灵生涯足够她把整座横滨刻进骨髓。哪条巷子的监控有死角,哪段河岸的流速最湍急,每一个太宰治心中的死亡圣地,她都一清二楚。
“前辈的跟踪癖可真是变态。”他虚伪地笑着说。
“嗯嗯是呢,就比一些凌晨跳河的人好一点……困死了。”弗吉尼亚突然伸手拽住他的领口,“起来,回去换衣服。”
太宰任由她拖拽,湿漉漉的袖口蹭过她的皮肤。
她果然会来。
她果然……
某种酸胀的情绪在胸腔里发酵,他猛地反扣住她的手腕。弗吉尼亚皱眉回头,正对上他鸢色的眼睛——那里面的情绪浓稠得几乎实体化,像一团纠缠的荆棘。
他渴望死亡带给他解脱,却为她的“不准”而雀跃。
原来如此,他恐惧的从来不是她的离开,而是自己这份丑陋的、执拗的、像野狗护食般的——
需要。
这个词烫得他舌根发麻,搅得他胃部翻涌。
太宰暗暗嗤笑:这幅样子真是恶心啊,太宰治。
“因为钥匙丢掉了嘛。”他借着她的力起身,刻意装作体力不支撞进她怀里,伏在她耳边轻声说,“前辈好凶啊,明明是你先挂了我的电话才让人家郁气难消哦。”
弗吉尼亚逆着光看他,目光扫过他没有血色的嘴唇和蜷起的手指,突然叹了口气。太宰看见她蓝色的眼眸在逆光中呈现出琉璃般的质地,某种近乎颤栗的预感顺着脊椎爬上来——仿佛她下一秒就会说出「我厌倦了」或者「到此为止」。
“白痴,钥匙串在你口袋里叮当响呢。”
她甩开他的动作像是摆脱瘟疫,但一枚熟悉的戒指却紧接着砸在他额头上,金属的凉意带着磕碰颅骨的疼痛渗入皮肤,更深刻的确是另一种尖锐的愉悦。
你明明根本不需要这个所谓的监测媒介,却还是把它给我,是否证明你也在掩饰自己的真心?是否证明你也有与我相同的恐惧?
只是他回过神来的时候,她已经率先迈步向前走去,头顶的呆毛在风中颤动。
晨光彻底刺破云层的那一刻,太宰望着她发梢上晃动的光斑,恍然发觉心中竟升起如同朝阳一样蓬勃的、对明天的期待,而这对他而言不亚于另一种致命的毒——比任何死亡都令他恐惧。
真讽刺啊,他们一个追逐死亡,一个策划死亡,最终却都困在对方留下的“生”的诅咒里。而他太宰治擅长计算所有变量,唯独算不清自己在当时氧气耗尽的灼烧感中,究竟希望她来还是不来。
太宰治踉跄起身跟在她身后,湿透的绷带在身后拖出蜿蜒的水痕,如同某种生活于阴暗处的生物爬过留下的黏液。
他终究没有问出口——
关于戒指。
关于梦境。
关于为什么她总能找到一心求死的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