乾清宫里几叠折子被掷在桌上后弹到了地上,发出一声轻响,这小小的声音足以让整个大周为之一颤。
“这几份折子是什么时候的?竟然今日才送上来?“
稍显青涩的声音带着愠怒。
此话一出,众人皆低头屏息,旁边的内侍赶忙去捡起折子。
王尧晟向前走了几步,他低头抚掌行礼回道:“回皇上,之前通政使厅缺人手调了些翰林院的人一起去整理。当时折子多,估摸着是被人误放了。”
哪有什么误放?一屋子的人都是人精,自然清楚不知是谁故意的,趁着人多无法追责偷偷地戳人脊梁骨。
皇上脸上一贯的面无表情,并没有因王尧晟的出言而惊讶,他淡淡地说:“谢侍郎,在朕这里议论政事无须那么多规矩,平身回话就是。”
低着头王尧晟的行礼后起身,他品不出皇上的神色,无法分辨是好还是坏。在他身上的注目环绕了许久,仿佛是将他上下地打量了一遍。
须臾,皇上道:“不论上折子日子再久远,只要有关民生的朕都想看到。通政使厅整理的…“他像是自言自语道,”这卫国公府从未有过上诉的折子,今日一看竟然整整十几封,着实是把朕吓到了。”
接着他带着不满地怒意,“弹劾之人如此多,上到官府,下到百姓,竟无人替他们做主?虽说有些是见义勇为之事,可下手太过暴戾。凑巧送到了朕的面前,也是不容易。”
“若是被这其中任何一个人看见,哪还有人敢呈上来给朕看?”
这话说的好似是在庆幸,话里话外也不免是在警告大家,畏惧其他臣子的权势是皇上所不允许的。
几摞下来都是有关卫国公府的肯定不是巧合,说明早就有人将这些搜罗起来,只是一直压着没敢递上来。
他犹疑地瞥了眼谢钰,谢钰向来是以民为本,他家世也不错,自然不怕卫国公的权势。可为何…
皇上沉声没说话,眼中闪过一丝疑惑。
之前谢钰写的有关赋税变法的策论还放在自己的书房里压着,可他自从游历后回来,倒是同以前不同,也不来同自己请安了。
上头没有动静,大家也不敢出言。属实是卫国公府的事太灼手,他们都不愿出头,更不愿惹上一身骚,这一家人是顶顶记仇的。
擅自扣押奏折一事可比卫国公府被上奏一事要严峻得多。
皇上不动声色地看了一圈站着的人,他轻抬下巴吩咐一旁的内侍道:“去,将通政使厅的通政使传来。“
刘通政使被传唤来,浅浅地一扫,见到大臣里的谢钰,他心下一喜。
“奴才参加皇上。”他挑起衣摆,单膝行礼。
“不知皇上唤臣来是有何事?”
皇上侧头,一旁的侍从将方才收好的折子递给刘通政使。一时屋里很安静,只有刘通政使低头翻看奏折的声响。
刘通政使不明所以,总觉得有些不太对头。但他仍就装作很惊讶的模样:“皇上!这折子怎么会在这里!”说着,抬头一脸惶恐。
“哦?”
听到皇上讶异的一声,却仍无其他的言语。刘通政使有些紧张,拿着折子的手颤了颤。
“前几日皇上命臣收敛从前的旧日奏折,挤压的奏折太多,臣便让翰林院的人来一同帮忙收拢,这这许是翰林不小心收拢后,递上来的。”
他一脸晦涩。
闻言,皇上瞥了眼谢钰,接着又扫回刘通政使泛着白发的两鬓。
谢中书向前一步,他笑道:“刘通政使,你可要好好想一想,皇上唤你来是想问问这折子为何会被压下。如你所言,连你都未见过的折子,皇上都未见过。”
“虽你已年迈,可朝堂之事,每一桩都得小心。皇上日日勤勉,挑灯批奏不就怕误了大周的民生,生怕错过一丝一毫。“
”你…连奏折之事都马虎不已,怕不是想让皇上背负为虎作伥的骂名?”
刘通政使哪里想到谢中书会突然发难。
他本想徐徐图之,让谢钰替他出面质问卫国公府行事无度,目无法纪。皇上暴怒后,加以惩治,自己再将不得已说出,纵使有错那也不比卫国公府,可到现下一看倒是没有任何谢钰偏帮的迹象。
谢中书此番言论倒是隐隐有想将欺君之罪按在自己身上的架势,他早早准备好的措辞一时没用上。
汗从管帽的边缘滴了下来,他趴在地上,忙磕头:“皇上!臣,老臣都是逼不得已啊!”
“卫国公的奏折比皇上看到的还要多,可臣不敢呈递。是因卫国公曾威胁臣,臣迫于其淫威才不敢上呈!“
”大周都知晓卫国公暴戾成性,我小小的通政使如何于他抗衡!”
“臣自从压下后就惶惶不安,这可是欺君之罪啊!谁知那卫国公竟用儿子威胁臣,说他一代老臣皇上无奈何他…“说着刘通政使抬手抹泪,偷偷瞄了眼皇上的神色,却见他仍就镇定自若,一时慌神,”臣若不听卫国公之言,他便…他便要杀了我儿!”
一时殿内只有刘通政使小声抽泣的声音。
连平日里面无表情的皇上都微微蹙起了眉。
方才还向刘通政使发难的谢中书又再次安静。
“此事当真?”
刘通政使猛地开头,因力度大,管帽微微往后,两鬓的白发更是扎眼。
“臣…不敢欺君。”说着他将头抵在了地上。
……
……
良久,刘通政使久久没有听到皇上的回音,等的心都快凉透,泪风干在他的脸上有丝丝凉意。
原先打算谢钰出头,他再将功赎罪的措辞拿出来,功过相抵。可如今却被谢中书硬生生的堵死,鉴于他曾说是误放于此的,此时开口便又落了下乘。
这样想着,刘通政使的心跳的很快,一双眼在滴溜溜转想着托辞。他不敢抬头,只觉得周围安静极了,又数到目光划过自己的背,他却轻易不敢抬起。
“刘通政使,你是大周的老臣,卫国公亦是,朕不会厚此薄彼。传令下去让大理寺丞去核查是否属实。“
刘通政使刚要谢恩,复又听皇上道。
”你知而不报,在其位不谋其职,杖责十下,罚俸半年。欺君之事乃是板上钉钉,待事查清楚,再让大理寺另行惩处。”
刘通政使瞪大双眼,这是无论卫国公是否有行违逆之事他都不能善终了!欺君可是死罪!
“皇……皇上!”
他要呼喊就被内侍捂住了嘴拖了下去。
王尧晟赶紧向前一步:“皇上。”
”刘通政使欺君之罪尘埃落定。我朝律法严明,卫国公只凭身份贵重独断专案又擅自夺人性命,此举甚是不妥,何况还是以祖上荫庇而威胁。”
“若是派人去查,不免遭受困难,不如让他上都城来当面断案?“
大家都害怕卫国公的权势不敢弹劾他,他自然是心里有数,可机会实在难得他不愿放弃。
皇上似乎赞赏地扫了他一眼,却并未再谈及刘通政使,而是突然感叹地笑了起来:“卫国公许久未领兵,血气还是很重。卫世子也是如此,倒是有卫国公当年的风范啊。”
王尧晟闻言暗自在袖子里捏紧了拳头,这位新帝刚刚即位,做派向来明正,想来是早对卫国公不满了,只是不知会如何责罚他?
接着只听见皇上带着隐晦的深意道:“如今是太平盛世,卫国公的血气确实是该收敛些。此事查了再说。”说完他便再也没有提及。
见皇上无意更改责罚,内侍默默领命带着摊在地上的刘通政使离开了。
查了再说?
再说?
那得等到猴年马月。
王尧晟心里困惑不已,皇上好似忘了卫国公一般,聊起了调税的具体章程。他等了半个时辰,看皇上同负责税赋的大臣聊得火热,突然明白过来皇上对此事的处置也仅仅是到这个地步。
他不免怨恨起来。
只是这样么?
在调税定下基调后,谢中书提步向前:“回皇上,刘通政使欺君之罪已定,主位空缺,要是耽误了皇上处理朝政可就不妙。不如让左使暂代,这位左通政使勤勉务实,素来就有刚正不阿的清名。”
此话一出鱼大人头一歪,眼神倒是锐利地刮了谢中书一眼。
皇上微微一笑,眼里倒是没有几分笑意而是道:“诶——朕自有妙计。“
”命人将乾清宫的东殿好好修整一番。“
”区区一个通政使,一旦遗漏折子那民意便不能送到朕的面前。“
”朕想,如若有人在通政使的位子上将折子故意压下,那朕岂不是看不到了?“
”就在这东殿设立专门批奏的书房,将当日的折子不需要看直接递给朕便是。在东殿收整后交给朕。朕批好后会交于内侍归类,再交给门下省发放,其余内无要事的折子再收拢回通政使便是。”
谢中书一顿,他微微弯腰:“那不就得辛苦皇上一本本批阅了,这大周官员众多一日便能有几千本上奏,该如何是好?”
“皇上您还年轻,身强体壮,可若是熬坏了,大周的子民也会痛心的。”
皇上淡淡一笑:“谢中书倒是说到了点子上。”他站起身,两只手长在撑在桌上似是要结束这场会议,“按谢中书的说法,奏折多且繁杂,朕有时挑灯到半夜也只堪堪批阅大半。不若将奏折分类,分类后按格式汇报,紧急的先递到朕的面前来。”
“诸如请安折谢恩折贺折奏事折,四品以上官员但凡所写皆递到朕的面前,其余品级依旧由内阁众人先审阅……只不过就不用再过通政使这一步了。”
他起身走到书桌左侧,宛如才想起了这个点子:“哦…朕还忘了,既然要递到朕的面前,就在乾清门边设立一个内奏室处,由内侍每日收整好拿给朕,你们看如何?”
皇上的想法是一个一个跟着冒出来,几句话的功夫通政使这个位子算是彻底沦为了虚职。
方才还直言举荐的谢中书此时无话可说,他原本还想推举自己的人上位,可如今看皇上并非是想延续旧习,估计不久后就会将通政使废去,从而牢牢抓在自己的手里。
可大家互相掣肘,谁也不想让对方得手。
皇上如此说,大家如何反驳,有通政使欺君在前,若是此时阻止怕是会被政敌说成居心叵测,于是众人只能称是,反正若要真的定下来必定是规矩多,前路慢。
过了片刻,皇上轻点了下谢父的位置:“谢大人、孙大人先留一步,其他人退下吧。”
“是。”
众人告退后,王尧晟走得慢了些,他站在原地看了下这群人离开的背影,又看了一眼空无一人的龙椅,像是带着眷恋地手拂过了这座金灿灿的位置,随即又变得狠厉起来。
他踟蹰着不愿离开。
出宫的路很长大家步履不一,有些官员已经看不见身影,王尧晟的前方倒是有个熟悉的侧脸,走的不急不缓更像是在等人,好似是黄侍郎的女婿?
这位状元郎现下跟他同为翰林院侍郎,他刚想上去打招呼,就有内侍从自己身侧经过,同籍侍郎行礼后说了些什么,接着领着他往回走了。
王尧晟颠了下袖子,倒是奇怪,殿内不是只有谢大人和那位孙大人吗?怎会叫上他?
宫路上没什么人影,他望着灼灼烈日的天空,竟觉得周身有些冷意,抖抖袖子继续走路了。
……
“诶,那位籍侍郎不是要下放吗?怎么去了翰林院?”
“不知,许是觉得下放太苦,还是在都城里当官舒服啊,毕竟是黄侍郎的女婿嘛。”
众人出了宫门,小声戏谑道。
王尧晟饶有兴致地瞥了他们一眼,他们不也是为了当官攀附这个攀附那个,如今倒也嘲笑起别人来了。
“哼。”
王尧晟加快脚步,沈香龄前几日同他说要出去避暑,暑热难耐他本也想一同前去,可公务在身没办法陪同。
自从她病了之后就不太爱说话,这几日来谢府次数渐少。
王尧晟脑子冒出一丝苦恼,他若以后想要向沈香龄打听些事还要命人去请,万一有急事实在耽误功夫。他不免想到,这亲事是不是也该提上日程了,到时娶回府里自然怎么样都方便。
*
“皇上是这么安排的?”
内侍低头回道:“不敢欺瞒皇后娘娘,我在外头可是听得一清二楚。”
“知道了。”
皇后脸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