过了这片贫瘠的沙漠,就快要到了那笙国与乌提国的交界处。
此处地形陡然跃升,在一片平地中突兀地出现一片桌状山脉。
使臣阿廖齐抬头看着辽阔的蓝天,上面雄鹰展翅,白云舒展,大朵大朵地压在山顶。
他指着那山,对福音公主介绍,“公主,翻过这随云山,便进入乌提国境了。”
颜回音回首再看那片沙漠,自知故土已远,心中戚戚。
不过她父母早逝,除去对她还算有一点温情的伯父,其余人等,此生不见也罢。
“万里秋风行人远,千山阻隔故土离。”她提起裙子,回首面向良国的方向,拜了三拜,又倒了三杯酒,一一洒向远方,算是与过去做了个简单的告别。
重芸站在人群中,垫着脚、伸着脑袋去找她的影子,那一身贵重的衣着彰显着国家赋予她的地位,也将她们隔了老远。
宁让站在颜回音身边,抬头看见人群里那个窜动的脑袋,正是那不安分的阿芸。
她本就长得高挑,今日穿了一身桃红色的衣服,脸上似乎也经过了精心描绘,发型也是颇为讲究,比起以往隆重了许多,站在一众侍从中间,显得尤为出挑。
这样的装扮,一下子也吸引了那阿廖齐的目光。
月余未见,他本已忘了这个他打了许久主意的漂亮舞姬,但今日,在即将进入乌提的时刻,他竟又见到她了。那颗焦躁的心似乎又不可抑制地跳动起来,他看她的眼神愈发充满侵略的意味,小小的眼睛里绽放出毒蛇一般的光彩。
不行,他看中的女人,没有到不了手的。
到了乌提,她休想再次逃脱!
乌提的男人不像他们良国那般在乎女子的贞洁,民风开放,二嫁三婚皆属常态,更何况,她只是一个宁让身边的贴身丫鬟而已,待那宁让享用完毕,他不介意将她再接到自己府上一续前缘。
队伍上了山,那随云山山顶出现一片开阔的平地,上面修建了一处飞檐斗拱的官方驿站。
两国交汇之地,外交活动频繁,这里过往的商队往往较多。
为了接待福音公主,此处已经专程空出。
重芸得到一个还不错的房间,长途跋涉告一段落,终于得到一点喘息。
她没想到,自己兜兜转转,竟然还在这个使团。
得知宁让为那些山寨的弟兄也安排了后院的房间,她便知道,她之前说的话,他算是听进去了。
她尽心尽力为他工作,换取他们稍微好过一点。
今日,她专程打扮,因为还有重要的事要做。
晚上,驿站专程设宴款待远道而来的使团,宁让、阿廖齐,还有若干使团成员早早入席。
重芸下午给宁让梳头时,故意使了一点小心机,将一根掰断的簪子粘合到一起后,插在他的发冠中。
果不出她所料,他在宴饮中途便出了岔子,发髻散落,尴了一尬。
追月到后院找她要一根新的簪子救急,她连忙亲自将备好的发簪送过去。
她在主殿前等候片刻,不一会儿便得到应允进去。
她今日尤为突出的华丽发冠,一下子便吸引了坐在最上面的,颜回音的目光。
她的目光一直追随重芸,直到她落坐在宁让桌边。
堂下鼓乐吹笙,美丽的舞姬披着羽衣陀螺一般旋转,原先认识阿芸的那些舞姬,也被她突然闯入的身影吸引了目光。
此前给阿芸下了三颗蒙汗药的“桃花眼”,一边舞动身姿,一边嫉妒得发狂,那阿芸跟着博远侯后,衣着不俗,妆发吸睛,竟是越发有神采了。
大家都各自品尝美食观看歌舞,重芸哪里知道,现在的她,已经吸引了如此多人的目光。
宁让此时发髻随意高挽,她掏出新拿来的白玉簪子,伸手替宁让换上。
她雪白的手腕上今日戴了一个翠绿的手镯,显得肤若凝脂,轻盈的衣袖轻轻拂在他的脸上,似乎,带了些不同寻常的香气。
宁让此时喝了酒,狭长的眼睛半眯着,眼眶有些红,他侧脸打量她今日这扫到眼尾的斜红和樱桃一般的红唇,觉得她今日格外有些不同。
那缭绕的香气就在四周氤氲叆叇,诱得他想凑过去,对着她那散发着香味的衣袖,深吸一口气。
他努力克制,才制止了自己那有些奇怪的举动。
已经喝得有些醉意的阿廖齐,左右抱着两个美人,他一边用乌提语唱歌,一边尝着美人递来的美酒佳肴,一脸醉态。
结果那此前没得手的舞姬阿芸一来,他那高昂的兴致一下子便落到谷底。
她与宁让那亲密更换发簪、旁若无人的样子,让他心中无名窜出怒火。
他摇摇晃晃站起来,大步朝宁让那桌走过去,他肥胖的身体站立不稳,将身边几个杯碟撞倒在地。
音乐声很快淹过了瓷器掉地的声响。
他红着眼睛吐着酒气,弯腰一把抓住重芸的手。
宁让这刚刚换了发簪,便见那阿廖齐将她的手死死扣住样子。
他顿时醉意少了一半。
他薄薄的眼皮一抬,似醉非醉微笑道,“阿廖齐大人,这里不是你的私宅,望你自重。”面上尽是笑意,语气却透出一股不友好。
“宁侯,你这婢女玩了许久,也送我玩玩啊!”阿廖齐说罢,眼看就要将手探进重芸的衣袖中。
宁让摇晃着身子站起来,他比阿廖齐高出一个脑袋,气势上压他一头,他伸出一条手臂,挡住阿廖齐的手,居高临下地朝他继续微笑。
“哟,竟舍不得?”阿廖齐揶揄,便又伸手去拉重芸。
宁让手指发力,握在阿廖齐粗胖的手腕上,“就怕她,伺候不好乌提使臣,丢了良国的脸面。”
阿廖齐吃痛,酒劲儿上头,愤怒甩开手,却一把拂开旁边的瓷杯。
瓷杯连同里面的酒水泼到正在演奏琵琶的乐师脸上,乐师手指顿挫,琴声戛然而止。
这边宁让与阿廖齐的小小争执,便成了这堂中最为突兀的存在。
高坐于主位的颜回音见此情景,忙挥挥手让舞姬乐师退下。
颜回音起身提起华服,向宁让那桌走去。
“两位使臣大人,为何这般起争执?”
重芸跪地,向颜回音一拜,主动招认:“公主,都是阿芸的错,与两位使臣无关。”
阿芸?颜回音脸色变了变。
“你抬头说话。”颜回音本就觉得她的发型异常有熟悉之感,等她报了名字,她更是有些震惊。
重芸抬起脸来看她,在她眼神中看到一丝慌乱。
这么多年过去,这个小姑娘还是沉不住气。重芸想。
颜回音在她脸上看了又看,确定自己没有见过此女,她亦与自己的童年侍女阿芸完全不同,心又沉了下去。
“你说你叫阿芸?”
“是的,公主,阿芸乃宁侯爷身边的侍女,不知怎的惹两位使臣动了怒,都是我的错。”
为一个侍女争执,对于使臣来说确实难看,颜回音明白其中缘由后,叫来一个侍女,将重芸带到后面,再由她从中调停。
她是个不喜争执之人,处理这种场合难免有些生涩,缺乏令人信服的手段。
阿廖齐只当她小孩过家家,随便应承几下,愤怒拂袖而去。
宁让酒醒得差不多后,却对重芸的行为愈发好奇。
她今日,着实有些不正常。
颜回音此时也没有了宴饮的兴致,离席后想起刚才那个叫做阿芸的女子,便叫侍女将她带来问话。
重芸终于得到与这个故人的私下相聚机会。
颜回音处理完两方争执,正在细细回忆自己哪里做得不好,以便下次改正,便见那阿芸站在自己院中。
那女子生得极美,连颜回音自己都忍不住多看两眼。
“公主。”重芸面带微笑看着她,仿若看着多年前身边那个瘦小无助的女孩。
颜回音正思忖自己要不要学着嬷嬷的教导,将自己的威严显一显,却见她笑得灿若朝霞。
她索性忘了那些教导,“你可真美,你这头发是你自己梳的吗?”记忆中,她的侍女阿芸也曾梳过这个发型,与这个阿芸梳的如出一辙。
重芸点点头,“回公主,这是奴婢自己想出的发型,如果公主喜欢,我还会梳许多其他的款式,不知公主可否赏脸,让阿芸一试?”
是呢,她的侍女阿芸,曾经也是个会梳头的高手,许多高难度的发髻,在她手中都不在话下。
颜回音不知,用宁侯的侍女梳头合不合规矩,但她还是决定欣然应允。
“可以啊,你有空可以来我这里。”她也觉得这个美丽的阿芸,看着让人觉得亲切,与身边这些冷冰冰,整日只会教导她规矩的嬷嬷们不同。
重芸便又与她说了许多有趣的事情,她听得高兴,走的时候竟还赏了重芸一副簪发的首饰。
重芸捧着那首饰盒子往宁让的院子走,在一处花木茂盛的假山旁边,发现了一个熟悉的身影,那不正是那胖子阿廖齐?
他一身酒气,拥着一个颤抖着身子的良国舞姬,往那假山深处走。
重芸将颜回音赏的首饰藏到怀里,偷偷跟着那死胖子悄悄走过去。
“大人,我……我害怕。”舞姬几乎要哭了。
“别怕,大人我疼你。”阿廖齐在舞姬身上揪了一把,自己几乎都要站不稳身子。
死胖子,都喝成这样了还来这儿作恶!
重芸死去的记忆又醒来了,她想起来刚接管这副身体时,那煎熬的时刻。
那位舞姬,想必也正在受同样的煎熬。
她今天被这胖子握过的手腕,似乎也开始蚂蚁咬似的难受。
黑灯瞎火,假山下面是个小池塘。
重芸顿时有了主意。
趁那舞姬瑟瑟发抖之际,她踢了一块石头下去,发出“咚”一声响。
听见响动,舞姬更加害怕了,阿廖齐却不打算停手。
重芸再次踢了一块石头。
阿廖齐怒了,敞开衣襟从那假山里面冲出去,他倒要看看,谁这么扫他的兴。
他刚一走到小池塘边,躲在暗处的重芸只轻轻探出一只脚,就将他绊倒在池塘里。
那池塘水浅,阿廖齐一半臃肿的身子在水上飘着,他坐在淤泥里愣了一瞬,又大声呼救起来。
重芸觉得甚至解气,趁着夜色赶紧溜回宁让的院子。
她直奔自己的小房间而去,却在门口,在那一盏不甚明亮的灯笼下,见到候在那里多时的宁让。
他此时已经吃了解酒药,脑中清明,却被这盛装归来的女子,扰了一瞬的心神。
重芸:“侯爷不睡觉,堵在我这门口干嘛?”
宁让:“说吧,你今日这番打扮,有什么目的?”
当真什么都逃不开他的眼睛,离开他,重芸觉得自己就是这个世界上顶顶聪明的人。
偏偏在这人身边,她觉得自己这些小算计,变得无处遁形。
这人,还是得尽早远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