雷诺几乎每日都背着鼓鼓囊囊的帆布包归来。包上沾满泥点和奇特的植物汁液，磨损的背带深深勒进他单薄的肩膀。
他放下包的第一件事，永远是翻出他那本破旧的巨型笔记本，急切地记录下当天的发现。
“看这个！蓝叶荧光蘑菇变异后的菌丝提取物！”
他兴奋地举着一小管流淌着微弱蓝光的粘稠液体：“书上说这东西能安定精神生物场，没想到它跟你伤口里那股乱跳的金光反应这么好！我今天试着混了点进你的药膏……”
他一边手脚麻利地捣碎新采的几片叶片是深紫色、叶脉却呈现出暗银纹路的阔叶植物，一边头也不抬地对茉莉说：“……结果你大腿上那块印子边缘，昨天渗出的能量毒素明显少了！”
他利落地将提取物滴入已调配好的黑色药膏基底里，那浓稠的药膏瞬间泛起一层转瞬即逝的靛蓝光晕。
“书上只记录了它对光辐射灼烧的表层恢复，没想到还能中和暗能毒素残留……哈哈，我雷诺的改进版1号药膏，成功！”
他咧嘴笑起来，露出一口整齐的白牙，眼底闪耀着纯粹的、如同矿石在阳光下折射出的光。
茉莉沉默地躺在吊床上，厚厚的旧帆布裹着她，只露出布满新旧疤痕的手腕和小臂。她的身体像一座曾被战争反复蹂躏的土地，如今在雷诺手中那些古里古怪、却总能歪打正着的药膏持续“轰炸”下，显现出艰难而缓慢的修复迹象。
更内里的变化只有茉莉自己能清晰感知。
狂暴冲突的光暗能量，在雷诺的药膏持续调和下，被迫找到了临时的协作模式。如同两条嗜血毒蛇被强行缚锁在同一根木棒上，毒牙紧抵彼此喉咙，却不得不在某种外部规则的强制下停止致命撕咬。
撕裂内脏的剧痛减轻了，替换成一种无时无刻不在压迫神经、如同高压电线贯穿全身的沉重麻痹感。
雷诺把刚刚调配好的、散发着靛蓝与焦苦混合气息的药膏捧在手里预热。他转身面对茉莉：
“来，大个子，翻个身？该涂背了。你左肩胛骨后面那道深的……哎？你……你手刚才是不是动了一下？”
他惊愕地睁大碧绿的眼睛，看着茉莉覆盖在旧帆布下的手极其缓慢地抬起了一点点高度，手指指向泥地上几株雷诺傍晚才采回来的植物——几朵拳头大小、通体半透明如深紫色冻胶、中心却结着几粒散发极微猩红光点的怪异花朵。
“……这个……紫荧晶芯花？”
雷诺不太确定地看着茉莉的手指，又看看那花，“书上说这花性子凶，有微量神经毒素，融合不好的话容易起火……”
茉莉的手指轻微地往下压了压。依旧没有言语。
雷诺皱着眉思索片刻，猛地一拍大腿！
“火？对！高温激发！书上写它毒性要靠强热才能转为微麻痹和神经修复剂！对啊！之前的药都是低温调和活性不够！我们可以试试把这东西在矿物油里用特制坩埚小心炸一下，再混进阴藓苔粉！”
他激动地拿起笔在那本巨大笔记上飞速记录起来。
从那天起，这无声的“互动”开始悄然增加。
有时是茉莉指向他带回的某种矿石，雷诺立刻意识到要调整金属催化剂比例；有时是雷诺调配时犹豫浓度，茉莉包裹在帆布下的手臂会极轻微地做出“增”或“减”的手势。
雷诺很快发现，这个大个子怪物对矿物、植物、能量场的混合感应有着近乎野兽般的直觉。
他在笔记本上专门开辟了新页，标题是《与大个子的药矿心得》。
他不厌其烦地分享着一切细节：“这叫星点地藤，叶子背面有金色斑点，爬在向阳的峭壁上才长得好……对，就这种！捣汁以后混上白垩泥，敷上后金光腐蚀明显收敛得快了！”
他絮叨着植物的特性和微妙的效力。茉莉沉默地听着。
“喏，试试这个。”
几天后，雷诺递给茉莉一小捆处理好的晒干藤茎，自己拿了一根，动作生涩地开始剥去外层粗糙的皮，“剥掉这层硬皮，里面的韧筋才是好东西，吸水性超强，以前老爹都用它做创伤敷料内芯……”
茉莉尝试捏住那根坚韧的藤茎，笨拙地调整着力道，一点一点剥离那粗糙的外皮。篝火的微光勾勒着她专注的侧影。
雷诺停下手里剥了一半的藤茎，愣愣地看着火光在茉莉侧脸上跳动，那双琥珀色的眼瞳里，第一次映出一点属于“人”的温度。
他没说什么，只是低下头，剥得更加起劲，脸上的雀斑在火光下显得更加清晰。
***
这天，雷诺比平时回来得稍早，脸上带着一种难以掩饰的雀跃和一种小心翼翼的、如同捧着稀世珍宝的谨慎。
他小心翼翼地将背包放在干净的菌毯上，深吸一口气，像是在做一项重大的仪式。他解开口袋，从里面捧出一个东西。
那是一个粗陋得几乎称不上“蛋糕”的东西。
两片用粗粮烤制的、厚薄不均的圆饼充当底盘和顶盖。两层之间和表面，涂抹着一层颜色深黄、带着些许块状的、散发着浓郁酸甜杏子气息的酱泥。酱泥上稀疏地点缀着几粒烤焦发黑、但依稀能辨认出形状的坚果。它的外缘糊了，甚至有一小角塌陷下去，显得极其难看。
雷诺捧着这歪歪扭扭的蛋糕，脸上却洋溢着纯粹的、几乎要溢出光芒的笑容。
“喂……大个子……”雷诺的声音带着一丝羞怯和兴奋，“今天……是今天我生日！十七岁！我……我自己烤了个蛋糕！杏子味的！”
“蛋糕……”
两个字像两根冰锥，瞬间刺入茉莉的意识。
记忆被残酷唤醒——那同样来自“亲人”的蛋糕！那份甜蜜……那份温暖……紧随其后的冰冷、黑暗、锁链、憎恶的塑像……
“……！”
喉咙深处，一个无法抑制的、如同金属刮擦一样的声音挤出，帆布下的身体瞬间绷紧如钢弦，皮肤下的金银纹路和暗紫疤痕同时爆发出刺目的微光。
雷诺被她剧烈的反应吓了一跳，捧着蛋糕的手一抖，那塌陷的一角差点滑落。
他脸上纯粹的笑容凝固了一瞬，随即被浓浓的关切和歉意取代：
“吓到你了？对不起对不起！我知道这玩意儿卖相是够呛的……我……”
“你……想……干什么！”
那从未有过的剧烈情绪波动，冲破了桎梏，嘶哑变调的嗓音第一次发出了完整的字词。
雷诺愣住了，碧绿的眼睛眨了眨，似乎没太明白这话里的含义。
他看着茉莉斗篷阴影下那双因警戒而光芒大盛的眼瞳，又低头看看自己手中粗糙丑陋的蛋糕，表情先是困惑，随即恍然大悟般地“噢”了一声，脸上重新挂起那熟悉的、没心没肺的明朗笑容。
“哦！你怕我下药啊？”
他恍然大悟，甚至有点乐了，“噗嗤”一声笑了出来，笑声在寂静的森林里显得格外清亮。
“哈哈哈！想什么呢！这是我生日！我自己亲手烤的！下了毒我第一个完蛋！”
他说着，毫不在意地用小指头刮起一点塌陷处的、粘乎乎的杏子果酱，直接塞进自己嘴里。
他咂了咂嘴：“嗯！虽然烤得有点焦，但杏子酱酸酸甜甜的，真不赖！诺！”
他把沾着果酱的小指头朝茉莉晃了晃。
“看！试过毒啦！安心了吧？”
茉莉紧绷的身体并没有立刻放松，眼眸死死盯着雷诺咀嚼果酱的嘴角，看着他那没有任何异样的表情，听着他因为果酱的酸而微微眯起的眼睛。
少年脸上那种无畏的姿态，像是一道让她感到刺痛的光。
雷诺又满不在乎地吃了一口。
良久以后，她喉咙深处挤出一个单词。
“……杏子？”
雷诺的眼睛瞬间亮了起来，如同找到了挚爱的话题。
他把蛋糕小心地放在一边干净的宽大叶子上，盘膝在茉莉身边坐下，双手比划着。
“因为杏子好呀！”
他语气是发自肺腑的热爱：“杏花多好看啊！小小的，粉白粉白的，开满枝头的时候，像是把天上的星星都摘下来挂在树上了！这也就是我们这鬼地方唯一好看的东西了……”
他语气里带着一丝遗憾，随即又兴奋起来。
“杏树的姿态也很美！春天开花，夏天结果，冬天枝叶苍劲！不像这里那些歪七扭八的大蘑菇树……当然也好看，但不一样！……而且！杏子好吃！”
他夸张地吸溜了一下，仿佛在回味那酸甜。
“新鲜的嫩得能掐出水，熟透了的甜软香糯！还有杏仁！”
他眼睛放光：“杏仁可是好东西！能入药！老爹笔记里好几个方子里都有杏仁油。你看，花漂亮，树漂亮，果子好吃，果仁还能救命！还有比这更棒的东西吗？”
他看向茉莉，篝火在他脸上跳跃，那双碧绿的眼睛干净清澈得能映出人世间所有美丑：
“真的！大个子，以后有机会，我带你去看看真正的杏树！肯定比你见过的所有星星都好看！”
少年的许诺如同童话，在这腐烂森林的深处，显得天真而荒诞。
叶棚内陷入短暂的沉默。只有过滤水滴落的轻响，远处矿坑若有似无的机械声，以及森林瘴气流动的沙沙声。
茉莉斗篷下的身体渐渐放松下去，那狂乱的能量闪光也平息下去，只余皮肤深处不易察觉的细微波颤。
月光艰难穿透浓密的瘴气，洒下一片片冷色斑驳。然而此刻，在这片晦暗的底色里，却飘荡着一丝格格不入的清甜——那粗陋蛋糕上，被烤焦边缘紧紧包裹住的杏子果酱发出的味道。
雷诺小心翼翼地拿起小刀，从没有塌陷的一侧小心地切下一块，果酱的甜香顿时更加清晰地弥漫开来。
雷诺把这块切好的蛋糕放在一张洗干净的阔叶上，捧到茉莉面前。叶片光滑的脉络清晰可见，托着那颜色沉闷、形态扭曲的点心。
“喏，试试看！”
雷诺的声音带着一丝期待和忐忑，“我保证没毒！我自己吃了都没事！”
他指了指自己嘴角还残留着的一点果酱渍，笑得没心没肺。
茉莉的目光落在叶片上的蛋糕。
火光下，那暗沉的黄褐色果酱像凝固的血块，粗粝的饼坯边缘泛着焦糊的狰狞黑边。她没有任何动作，帆布斗篷下的身形如同一尊凝固的雕塑。
雷诺似乎并不意外她的沉默。他只是笑了笑，重新切了另外一小块下来。这块更小，边缘刚好搭着一粒烤得黢黑、微微开裂的杏仁。
“你不肯试的话……”
雷诺低下头，叉起那块带着杏仁碎屑的小蛋糕，声音似乎低了一点，但依旧明朗，“……那我就再吃一块给你看！反正是我自己做的，好吃着呢！”
他努力维持着笑意，将那小小的、烤焦的一角送到嘴边，张嘴就要咬下去——
篝火的光在他低垂的眼睫上投下小片阴影，嘴角努力上扬的弧度带着一种少年人强行装出的浑不在意，那模样笨拙又执拗。
“等等。”
雷诺的手猛地顿住，叉着蛋糕的手停在嘴边。
“祝……你……生……日……快乐。”
这声音如此怪异生涩，极其勉强地、一字一顿地拼凑出了这几个破碎的音节。
叶棚内彻底陷入了死寂。
篝火的木柴噼啪爆出一点火星。
远处矿坑深处仿佛传来一声沉闷的回响。
过滤水滴落的声音清晰得如同鼓点。
雷诺整个人像是被石化般僵在那里。他的手停在半空，嘴巴微张，碧绿的眼睛死死盯着那片帆布斗篷下的阴影，眼神充满了极度的震惊、难以置信、以及茫然无措。
他没有听错！他听到了！那个几乎从不开口、声音如同破锣沙哑的怪物……对他说了……生日……快乐？
时间仿佛被无限拉长。
一秒，两秒……
终于，一个巨大的笑容，如同清晨冲破厚重云层的初阳，猛地在那张布满雀斑的脸上彻底绽放开来。
“啊哈！！！”
他猛地跳了起来，手里叉着的小块蛋糕差点甩飞出去，碧绿的眼睛弯成了最明亮的月牙，里面闪耀着水光。
“你说了！你说了！你说了‘生日快乐’！你听见没！你跟我说生日快乐了！哈哈！雷诺十七岁生日快乐！哈哈哈哈！”
他激动地在狭小的叶棚内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