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种奇怪而压抑的气锤声又重新响起。突然，两块巨大的电视屏幕出现在他眼前。它们填满了他的全部视野，就像在三米开外看六米宽的剧场大屏幕一样。画面清晰无比。左边的屏幕显示的是一幅人脑图像——充满了彩虹的颜色。那是一颗人的大脑，色彩在颞叶间随着某种未闻的音乐节奏律动变化。
右边的屏幕闪烁了一下，接着，如同大块头所说，一个人的面孔出现在画面中景。他说话的时候，那种气锤声仍在持续，而那颗大脑的色彩图也不断变化。
宋舟觉得这人的脸有点眼熟。
那人点点头，开口说话——声音从耳机里传来。“你认出我了。很好。”
宋舟大喊：“你是谁？”
色彩在那人大脑上彼此追逐，最终在前额区域汇聚成红色的色调。
白人没有被打断的样子。“在你开始问更复杂的问题之前，我先让你看看我是谁……”
他画面突然被电视新闻片段取代，记者在说话，标题和转场图像不断出现。
“马俊在其南X省宅院布下致命陷阱，袭击了前来执行搜查令的省局刑警……”
画面不断切换。宋舟的记忆逐渐恢复。他们半年前在监狱的休息室里也曾一边看新闻一边惊叹。
当时得知这只是个恶作剧，大家还挺失望的。
视频剪辑持续播放，最终停留在马俊的照片上——特写照片，旁边标着他的名字。记者还在播报……
“维度骗局显然是为了栽赃马俊——他上周死于脑癌。”
照片瞬间被高清晰度的马俊实时影像取代。
就是那个白人。
“我死亡的消息，并没有被夸大其词。”
“我操……”
脑部色彩图转换成波涛般的蓝色，在图像上起伏荡漾。
“现在你真正明白了。维度并不是骗局。”
“那我为什么在这里？”
“对，请保持你的问题简单。我现在不太擅长交谈。但我预料到了你要问的问题。”马俊的影像轻微一跳，然后继续说：“你为什么在这儿？我是想知道你的动机是否与我一致。”他做了个手势，仿佛他真的在场似的。“你身边的设备是一台功能性磁共振成像仪。它正在实时扫描你大脑的神经活动。神经元像计算机芯片上的逻辑门一样运作，通过特定顺序的电脉冲来完成某些任务，或形成某些抽象的概念。”马俊顿了顿。“技术已经可以观测出一个人思维的真伪，甚至能看到其思想的运作方式——在他们付诸行动之前。
伪装或故意欺骗，是由前额叶……”
左边的屏幕上高亮显示了前额叶——那是宋舟自己的大脑图像。随着马俊继续讲述，其他区域也被陆续高亮显示：“恐惧、攻击性、共情、识别，每一种都有其独特的大脑活动图谱。精神疾病，如精神分裂症，也有其特定的模式。所以你明白了吧，你无法对我隐瞒任何事。我将比任何人都了解你，甚至可能比你自己更了解你。”
宋舟又开始颤抖。他看着那左边大脑图上色彩变化，直觉告诉他那是“恐惧”。他眼睁睁看着自己在恐惧，实时显示在屏幕上，不断放大。
“你在害怕。”
宋舟用尽全力压抑着想尖叫的冲动。他死死闭着眼。“你为什么要这样对我？”
“为什么不呢？社会把你丢掉了，连你自己都放弃了自己。但我在你身上看到了潜力。”顿了一下。“我把你带来，是因为你在多数方面都高于平均水平。你聪明，性格测试显示你独立又足智多谋。这些都是我士兵需要的品质。”又顿了顿。“我不在乎你的学历——那可以补；也不在乎你的背景——那根本不重要。我也不在乎你过去做了什么。我只在乎你将来会做什么。我的追随者将拥有非凡的力量。我现在要看看，我对你的信任是否值得。”
宋舟情绪复杂。肾上腺素在他体内急速流动，他看着那图像上大脑色彩波动。然后意识到，不管他多努力，都无法用什么“生理反馈”手段去控制这玩意儿。他无法理解，更无法控制那在他大脑褶皱间流动的斑斓色彩。
马俊的话慢慢穿透恐惧和混乱：“我不会骗你；你没有别的出路，除非加入我。我之所以告诉你，是因为这不是你可以‘选择’的事情。这是我们即将一起发现的‘关于你’的事实。测试结束后，我会知道你是否已经加入。而你自己也会知道。你可以试图反抗，但结果不会改变。”
宋舟再次感受到恐惧，但随之而来的还有一种决心。这是可以理解的。这游戏有规则，现在他能正面面对了。他感到愤怒正在积蓄，肌肉紧绷。
马俊继续：“如果在任何阶段我发现你不适合，我会杀了你。因为我对你没有恶意，所以你的死会很愉快——一剂过量的度冷丁。比起我自己的死法，这已经温柔多了。也许你会感到些许安慰。”
“去你妈的，马俊！”
马俊停了一下。“我明白了，你对死亡并不特别害怕。你感到愤怒，因为自己无能为力。但你并不无能。你远比你想的更有能力。你的防御，就藏在你自己之中。我将评估你的品格，如果你值得信任，你就不必再害怕我。相反，你将在我的庇护下，走完余生。”
又是一段沉默。
“我们开始吧。你不需要说话，但你的眼睛必须睁开，除了正常眨眼。你可以无视这个指令，但那将触发注射程序，三十秒后你将因药物致死。你可以选择这种命运，不过既然无论如何都不会感到痛苦，你不妨把这过程看完。”
马俊用审视的目光看着宋舟。“你正在掌控你的恐惧。这很好。做好准备。”沉默几秒后：“现在，开始了……”
右侧的屏幕渐暗，马俊的身影消失在黑暗中。一行大大的白色字母出现在屏幕上：
家庭
几秒钟后，更多的词依次出现
爱，法律，自由，希望，诚实，责任，荣誉，死亡
屏幕再次变黑。然后，家庭这个词重新出现，停留在屏幕上，如同黑暗中一束探照灯般照向他。
宋舟忍不住想起了自己的儿子。他失去的儿子。宋舟童年的回忆涌上心头——在没有父亲的情况下长大。孤独。内疚涌上心头。自我厌恶。浓重的色彩在他的脑部图像上起伏变幻，毫无疑问，这是强烈情绪的表现。马俊已经锁定了他。
宋舟在护目镜下眨了眨眼。他可以永远闭上眼睛，让度冷丁缓缓流入血管。他现在对自己的命运拥有比以往更大的控制权。他有一扇出口之门，一个奇异却令人安心的出口。他睁开了眼睛。
然后，影片开始了。
视频场景迅速切换。人们互相交谈、拥抱、问候。一个男人抱起一个孩子，笑得开怀。父母相拥。一对老年夫妇挽手散步。一个孩子毕业，父母满脸骄傲。一个孩子悲伤。
病痛。一个老人在医院病床上心脏骤停，妻子的哀号令人心碎。一个愤怒的父亲对着孩子咆哮。一个母亲在卧室门口举起手背，面对一个吓坏了的孩子。
令宋舟惊讶的是，最让他痛苦的场景是大量关于孩子的视频。他们与父母互动，尖叫、玩耍、拥抱、哭泣、笑着。天真被遗弃，天真陷于危险，陷入恐惧。
宋舟发现自己在护目镜后静静流泪，泪水顺着面颊滚落。他想象着自己的儿子，在这个世界上孤独无依。他对此负有责任。因为宋舟自私而愚蠢的决定，那个孩子将永远无法体会家庭。他几乎想就此闭上眼睛，让度冷丁带走一切。他感觉自己已彻底崩溃——但孩子们的声音一次次把他拉回来。那些还未体验过残酷世界的纯真面孔。而这些画面持续了几个小时。焦点逐渐集中在儿童身上，仿佛马俊已经找到了宋舟的弱点，开始不断撒盐，看看这伤口究竟能有多痛。不久，屏幕上只播放被遗弃的孩子。
瘦弱的孩子孤独、惊恐地走在可怕的城市街道上。宋舟已经泣不成声：“停下！求你停下！”
屏幕再次变黑，宗教 一词短暂出现。只停留了片刻，就被暴力取代。
马俊的心灵探照灯再次扫向他。宋舟看到他脑部图像上的色彩一波波泛起。
屏幕变黑，影片再次播放。
画面显示一个男人被绑在一间阴暗牢房的椅子上。他嘴里塞着布条，眼中充满惊恐。一名身形魁梧的男人拿着一把砍刀走进房间。那人开始用听起来像是俄语的语言大声喊叫。然后他举起砍刀，宋舟无法控制自己闭上了眼，因为耳机里响起了钢刃切入血肉的声音，数码立体声清晰无比。随之而来的是闷哼的尖叫声。
宋舟微微睁开眼睛，喉咙中涌上一阵恶心的胆汁。这是一场来自地狱的视觉体验——比真实还要真实，声音震耳欲聋。那个魁梧的男人正一刀刀将受害者肢解。宋舟毫不怀疑这不是伪造的。他被深深的抑郁包围。在这世上竟能容忍这种事的存在，竟然有人拍下这样的影像。这远远超出了他愿意了解的人类堕落程度。他内心升起一股慢慢煮沸的愤怒：那个人是不是就是为了这部该死的影片而被屠杀的？去你的，马俊！去你妈的！你尽管读我的心思吧，混蛋！每当那砍刀落下时，宋舟都忍不住闭上眼睛。右臂两刀，左臂一刀，接着躯干前倾倒在双腿上……
他再也无法继续看下去。宋舟呼吸急促。那些声音实在太可怕了。他无法逃避。然后，它们突然停止了。
宋舟睁开眼，只见一片黑暗。
接下来的，是一场似乎永无止境的暴力画面大游行——有些甚至更加令人不安。一段中，一个男人把一名女性打得血流满面，忽然另一个男人冲进来攻击他，而受伤的女子趁机逃走。接着是男人互殴——先是拳头，然后是刀子，最后是枪。然后是孩子打架。接着是成年人攻击孩子。女性攻击女性。街头斗殴，仪式性的决斗，无意义的事故，电击死亡。还有施虐受虐的暴力场景，带有情色意味的暴力。紧随其后的是对动物的暴力。全都真实得令人作呕。影片中人物讲的多是外语，但画面有着原始粗糙的数码录像质感，像是真实事件的拍摄。
宋舟的情绪四处游走，常常彼此冲突。他时而义愤填膺，时而感到兴奋，随后又厌恶万分，情绪在不同极端间震荡。画面中人物间细微的互动变化，竟能让他对相似事件产生截然不同的情绪反应。
他无法判断已经过去了多少小时。他仿佛在前线服过一整个兵役。他的脑中堆满可怕影像，几乎要被暴力撕裂。随着时间一点点流逝，主题也在变化，但十分缓慢且不易察觉。早前的主题会偶尔回归。家庭变成遥远地方和异域文化的画面，接着是贫穷、富裕、婚礼、葬礼。十字路口的汽车相撞——似乎是来自固定交通摄像头的画面。一连串公路惨剧与死亡。人们为抗议而自杀，将自己点燃。然后是人们在进行冒险活动时意外死亡，例如攀岩或翼装飞行。也有冒险成功的人——完成伟大成就。还有穿越荒野、攀登高山的人。再后来是历史画面——从登月到□□咆哮。逐渐淡出。
宋舟身心俱疲。但影像仍在继续。
这就像是被情感的搓衣板拖拽过去。宋舟几乎体验了人类所有可能的情绪——不止一次，而是数百次。他早就越过了崩溃的极限——甚至都没有意识到。
画面仍在继续。无法知晓已过去了多少个小时，图像依旧如潮水般涌来。宋舟嘴唇干裂，努力保持清醒。画面不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