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合景推开门时,正好撞上一本正经研究怎么开门的顾磬。
顾磬瞅着他挑眉:“说完了?”
风合景从另一侧踏出房门,顺手掩上身后满屋灯火,闻言顿了顿:“嗯。”
“那便走吧。你回去可有的忙,你师父听了你在罗仙镜的那些事儿,气得险些揍人。”
顾磬拄着纸伞,瞟了眼身后屋子,轻笑打趣风合景。
“你打算什么时候回来找他?”
风合景嘴角极轻地翘起,却是不回应顾磬的话。
他和温晓说好了,定会在秋日到来前回到下九重。
因为那是温晓弱冠之时。
他想去为他束起发髻。
顾磬也不在意小辈的羞涩,他摩挲着下巴,视线还留在门边,“谢家谢延?中州好像没几位姓谢的啊……哦,无相阙倒是有个姓谢的老古董,恰巧近些日子刚结束闭关。”
他想起风合景眉眼里的缱绻,登时牙齿一酸,“啧”了一声。
“也不知道这位谢长老,跟你那谢延有没有关联。”
如果有的话,风合景与屋里那谢延未来的路也会好走一些。
顾磬很快将这些琐事抛之脑后,步伐轻快领着众人走至空旷地。他此次来下九重目的明确,是防止君家与归霄阁污蔑后的杀人灭口,但没想到就这事小辈们自己也做的不错,让他甚是欣慰。
当然,此次行最大的收获还是风合景成功踏入金丹。
顾磬长叹一声,他看着白巧儿等人,却像透过他们看向另一群同样意气风发的鲜活少年。
长者摇了摇头,将目光转向空旷夜空,“走吧。中州的天,可等着你们去闯。”
风合景坐在纸伞幻化的飞舟上,沉着眉眼一路无言。
忽地,他的视线在一片绿色盎然中定格,落在一个约二十来岁,穿着素净的女子身上。
那人身姿袅娜如弱柳扶风,不时捂着胸口,步伐缓慢像是大病初愈。她从山巅君家住处走来,正步步往山腰走去。
风合景静静注视她,直到这人的神态身影,和记忆中那人缓缓吻合。
-
这注定是个不平之夜。
温晓刚送过风合景,他倒去杯中剩水,隐约觉得自己忘了什么,可左思右想也没能得出答案,只能回到屋内歇下。
他就着夜风,又一次陷入梦中昏沉。
身着深色素衣的少年立在栏杆处,他抚过雪色剑刃,剑柄处青色流苏随风晃动,底下是万丈深渊。
温晓在梦中看不清他的面孔。
天上星辉黯淡,四周灯火也弱,少年似觉无趣,收起灵剑拐出围栏,与身侧面色模糊的白衫少女擦肩而过。
少女喊住他:“阿景。”
她追上少年的步伐,问道:“你准备什么时候回温家?”
温晓在梦中一怔,顷刻间,他脑海嗡鸣不断。
温景?
他竟然见到长大后温景了?
他忘了自己还在梦里,是个连实体都没有的存在。他只想伸出手睁大眼睛,去尽力看清那素衫的少年。
然那光线昏暗,他依旧什么都看不清。
少年的声音比十二月的寒霜还要冷,没有任何情绪,也没有丝毫起伏。
温晓听见少年说:“明日便启程。”
温景要回来?
温晓刚漫上一丝喜色,下一刻他又反应过来,这不过是个梦。
梦,是当不得真的。
“这么急。”
少女轻声嘀咕,她又问:“那我明天同你一块过去吧,给你壮壮士气。”
“不用。”
少年被她拦下,他也不见恼意,只很安静地站在那。
少女似乎极轻地叹了一声。
温晓同样看不清她的眉眼,但他能看出她露出一个微笑,轻踮脚尖摸了摸少年的头,自顾自说着:“这可不行。你别忘了,临行前文长老还叮嘱过让我多看顾你。”
少年不回答。
“你啊,总跟个闷葫芦似得。”少女又是无奈又是心疼。
山顶的风极大,吹得二人衣衫猎猎,连着声音也有些失真飘忽。
“有什么难过的事情不必瞒在心里,你如果不乐意告诉师姐,那也可以跟其他人说啊。”
白衫少女又揉了揉对方脑袋,耐心地向他比划。
“我并不清楚你的家事,但我想他们既然抛弃了你,那你就该活得更加潇洒恣意,你要让他们知道,没有他们的你只会一路高歌猛进。”
少年沉默如故。
他单是站在那儿,便是一场风雪。
“算了。”
少女有些遗憾地放下手。
“每个人都有属于自己的秘密。阿景,我尊重你的秘密,但很抱歉我这次必须要跟过去,我、还有你师父、宗门所有的长老,都不想再看到你受欺负。”
她认真看着眼前少年,试图从他面上看出一丝表情变化。
可惜半晌无果,她只能扶额苦笑:“我也不希望再出现前两天的事情。你的突然失踪,可是把我们所有人都吓了一跳。”
她领着少年返回,绞尽脑汁试图让那沉默的人更开朗一些,于是便用灵剑在半空中勾出一个个浸了月色的奇怪图案,温和说道:“阿景,你其实适当可以笑一笑的,你笑起来一定很好看。”
山巅上风声呼啸,少女的声音也随着风被传出很远很远。
温晓被一阵敲门声扰醒,他半躺在床上,回忆起梦中那些片段。
哪怕是在自己梦中,温景也是一如既往不待见温家任何人。
温晓抿着唇,也说不上是什么心情,只觉烦躁到连外边的声响都懒得搭理。
最终是青泽在门外闷着声音喊他:“少爷。”
温晓捂着头不住叹息,终归还是披上外衫打开房门。
门外只有青泽一人,眼圈通红声音苦闷。
“阿姐醒来了。”
“这不是挺好吗。”
温晓耐着性子回他。
“阿姐说请仙宴已经结束,让我们早些回去。”
温晓皱起眉。
君九成不是下月就行纳妾礼吗?
那时青诀也在场,她分明知道是君九成“邀请”他们留下,怎么卡在这时候先一步赶人?
温晓心里一动,低声问青泽:“她还说了什么?”
青泽哭丧着脸:“她说没时间招待我们,君家很忙她也很忙,这里鱼龙混杂乱得很,不是我们该待的地方。”
比温晓个头矮了许多的小少年又抹起眼泪,和着哭腔问:“少爷,你说阿姐是不是嫌弃我啊?她觉得我在这里会转移她的注意,让她没办法专心修行?”
没说什么有用的信息。但青泽会分散青诀的注意力倒是真的。
温晓沉默看着青泽,心里也很不是滋味。
这里边恐怕青诀还存了些别的心思。
难道是君九成厌弃她,青诀又觉得他们留在这里只会加深君九成的对她的恶意?
可如果真是这样,青诀为什么不直接挑明?甚至深夜里一个人前来,只单单找了青泽?
总不至于……君家奈何不了玄天宗,只好转过头找温晓等人撒气吧?
那这下一轮的仙宴请柬,多半也会直接略过谢家。
等等。
温晓突然想起自己从睡前就一直疑惑的问题,那时他总觉遗忘了什么事。
是他忘记和风合景交代他的真实身份了。
虽然对他们而言借谢家身份这事并不重要,假名也并不算什么,但,后面风合景来找他时,就需多费些心力绕点远路了。
温晓拢了拢衣袖,他觉得脑袋昏眩疼痛,瞅着青泽更是苦恼。
“既然如此,那我们明日便离开崂山吧。”
青泽的哭泣声顿时停住,拉着温晓的衣袖结结巴巴哀求:“少爷,要不我们再多待几天吧?”
“君家因天雷一事搞得一团糟,这时候想赶客再正常不过。”
温晓丢了块手帕给青泽,如今他脑子里纷乱得很,不是很想去哄别人家的弟弟。
“青诀刚大病初愈,她又是君家弟子事务繁杂,实在没法照顾你。”
如今也只能赌一赌青诀对青泽的情谊,赌她让温晓等人提前离去是出于好心。
温晓的神色有些冷淡。
青诀前几次的背刺还历历在目,女子抬眸时不加掩饰对钱权未来的渴望。
这都是温晓看在眼中的,他一直没与青泽谈起,只是不忍青泽失望罢了。
这个女人知道君家太多秘辛,她与君家接下来会发生什么事,温晓都不会觉得怪异。
夜色宁静,同过往千千万万个日夜并无任何区别。
崂山依旧屹立在南域之巅,菱花城赶早的人们偶会抬头望见,山峰不时划过一两道绚烂,补足今夜无星无月的遗憾。
依旧是先前陪同的那些侍卫,身侧仍是青泽,温晓留下一封书信后坐进谢家的马车,在清晨尚还雾朦胧时晃悠悠驶向菱花城外。
回去的路远比来时冰雪漫天轻松,温晓仅费了半个月便从中原崂山,返至大渊清州,路上尘土飞扬,连面色都憔悴了一半。
等回到温家时,早有下人聚在门口等待。
温晓踏过门廊,却又定在原地。
他见到一名身着金丝罗裙的妇人,头戴鎏金叶簪,身上环佩叮当。她左边挽着十二三岁初具颜色的女孩,右边拉着一个相同年纪的男孩,见温晓来了,捂着唇嗤嗤笑。
“大少爷也回来了?昭儿蕴儿,快来见过你们兄长。”
妇人美貌,一举一动皆是熟色风采。她招呼着那两孩子,看向温晓的眼神充斥着虚伪、同看戏一般的热情。
“他二人之前一直在柳家修行,也是这些日子才得空回来的。”
温晓目光落到后边,见那两孩子神情自傲地扬起下巴,压根不正眼看他。
温晓唇边露出笑意,这神态他倒是眼熟得很。
他此前并未见过他们,不过倒从他人口中听过许多。
这可是因着有些修真天赋,而被父亲与祖母护在心尖尖上的人,连带着他们的娘亲都脱身苦海,抬入温家。
如今见了,似乎也不过如此。
“辛姨娘,”他偏头唤妇人,“许久不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