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天后，风雪停息，天气开始放晴，冰雪慢慢消融，人们终于打开大门走了出来。

早上虽然出了太阳，但人间依然寒气袭人。吃过早饭，兄妹俩提着一篮吃食出了家门，往村后的山林走去。谢无意拉着元雪心的手，慢慢走到山顶，来到距离悬崖边不远处的一座旧坟前。

谢无意拿布把碑上的积雪慢慢拭去，碑上逐渐露出几个清晰的大字——“谢门七郎焕之之墓。”

兄妹俩理了理坟头，然后对着墓碑一齐跪拜磕头。谢无意怅然地注视墓碑，把篮子里的东西一一摆到碑前：“爹，我和妹妹来看您了。这些是您爱喝的酒和爱吃的点心，您仔细尝尝。您放心，我们都很好。前几日阿雪过了十四岁的生辰，明年就能成大姑娘了。”

谢焕之本是外乡人，十八年前忽然抱着一个婴儿来到村内定居，好多姑娘看上他英俊高大的外表，不介意他的鳏夫身份争着想嫁给他，媒人们来了一波又一波。但是，谢焕之统统拒绝了，独自把谢无意从婴儿拉扯到大。

小时候，谢无意见别的孩子都有娘，自己没有，就跑去问爹。爹面露深切的怀念回道，娘是大昭最美的女子，却难产而亡。更遗憾的是，家里连张娘的画像都没有。谢无意虽然心底失落，但是怕惹得爹不开心，从此不再问爹关于娘的事，渐渐习惯了没有娘的生活。

直到爹临终前，他才知道爹是家中第七子，询问是否有其他亲人在世时，爹却不愿多言。想来，爹一直瞒着他不少事。

他不禁心中叹道：爹，你究竟为何不愿我去京城呢？

元雪心伸手抚摸冰冷的墓碑，默默回忆着与养父相处的时光，一切历历在目，恍如昨日，情至深处不禁眼眶微红……

她虽是养女，但养父一直对她视如己出。

五岁那年，她和村里孩子起了冲突，对方忽然骂她是没爹没娘的野孩子，她这才知道自己是被收养的。但恼怒之下，她不顾一切地扑上去和对方扭打在一起，打不过就又抓又咬，竟把对面十岁的少年疼得哇哇大哭。

双方家人赶过去时，十岁少年的脸上被抓破几道伤，他一边嚎啕大哭一边把元雪心压在地上用力殴打。元雪心也不示弱，一边挨揍一边大喊大叫地骂他。好不容易扯开二人，元雪心又趁机狠狠咬住少年的手指，差点把对方咬成残疾。

那天夜里，谢无意一边给鼻青脸肿的元雪心擦药，一边陪她罚跪。养父脸色阴沉地坐在灯下，沉默不语地缝补被撕坏的衣服。她忐忑地等待一场狂风暴雨的降临，心里又怕又不服。

她如今闯了祸，养父会不会不要她了？

养父补好衣服，毫无感情地开口道：“知道错了吗？”

元雪心无视谢无意的眼神示意，仰面直视养父：“他骂我没爹没娘，我就得教训他。”

养父猛地拍桌，桌子立即裂了一道缝，吓得元雪心心里也一咯噔。谢无意手一歪，直接把药膏从元雪心的眼眶下方划到了下巴处。

养父拿起一边的小竹条，冷冷道：“手伸出来！”

元雪心赶紧把双手背到身后，不服气道：“我凭什么不该教训他？我也不是您的孩子，您凭什么教训我？”

谢无意连忙伸手拦在元雪心面前，求道：“爹，妹妹是被白天的事情吓到了，而且您看她头上也有伤，说不定伤到了脑子，才会乱说话。您饶她一次吧。”

养父却伸手把谢无意扯到一边，弯腰拽出元雪心的手臂，对着小手直接“啪啪”打了五下，雪白的手心立即通红一片。元雪心根本扯不开手，疼得眼泪汪汪，却死死咬紧牙关，生怕自己犯孬开口服软。谢无意坐在一边大气不敢出，心里又心疼又着急。

养父开口道：“倘若你有足够把握打赢对方，尽管去打，事后我替你赔罪去。可你才五岁，就敢打对面十岁的人，根本毫无胜算，说是找死都不为过。你这般鲁莽行事不顾后果，我不该打你吗？”

元雪心愣住了，不可置信地仰头望着养父，声音带着哭腔道：“您只是因为这个打我？”

“你在我身边长大，心思品性如何我自然知晓。他那般欺负你，换做是我也要把他打到满地找牙。但是，你去做了毫无胜算、反而赔上性命之事，我就不能不管。”说完，养父又抽了她的手心两下，“再者，我即便不是你生父，但也问心无愧地养育你五年，完全有资格管教你。”

元雪心疼得龇牙咧嘴，想起平日养父对自己的关怀，心里升起悔意，试探问道：“那从明天起，我们还能继续做一家人吗？”

养父微微叹气，放下竹条，拿起补好的衣服递给她：“在我心里，你始终是我的孩子。你还认不认我，那是你的事。”

元雪心鼻子泛酸，眼泪吧嗒吧嗒往下掉，双手接过衣服哭道：“我错了呜呜呜，我明天会去道歉的呜呜呜呜……”

养父心底一软，弯下腰把元雪心抱在怀里，轻轻擦拭她脸上的泪水，柔声道：“你不用道歉，那户人家的事，我去解决便好。你只管记住，以后万万不能鲁莽行事，一定要爱惜自己的性命。”

……

元雪心回忆着幼年时和养父相处的快乐时光，难受地注视墓碑，哽咽道：“爹，您走后我一直都乖乖的，没有再和谁打架。我也一直记着您的话，有在好好爱惜自己。您留下的酒铺我也打理成了酒馆，这几年生意一直不错，大家都夸我得到了您的真传。而且，哥哥也在外面挣下很多钱，所有赚来的钱都由我攒着。我打算明年搬到城里去住，在那里开一间更大的酒馆。”

谢无意惊讶地看着元雪心：“你说什么？”

元雪心也看着谢无意，语气有些哀怨：“你自作主张跑去外面，我就不能也自作主张搬家了？你会赚钱，我也会赚钱。等明年我长大了，我就搬到城里去住，一边慢慢赚钱一边等你回来。你若敢赖在京城不归，总有一天我就去那里开酒楼！”

“可是……”

“爹只是不许你出去，可没有不许我。而且你再过不久就要去京城了，以后的日子你想管我也管不到，我爱怎样就怎样。”

谢无意一向不爱和她争辩，只好软着语气商量道：“阿雪，外面的人和事比村里复杂多了，你一个小姑娘家，肯定会遭欺负，我不在你一个人遇到事了该怎么办？”

元雪心微微牵起嘴角：“我本就不爱出去，更不向往城里的热闹繁华，之所以想要搬家，全是受你逼迫。你既然这般不放心我，那就留在我身边，一辈子管着我啊。有你在我身边，我就不往外面跑了。”

谢无意想起昨晚的梦，顿时犹豫不决。斟酌片刻，他狠下心道：“好吧。”

元雪心一怔：“什么？”

谢无意神色有些复杂：“你搬去城里吧。你已经十四岁了，也算半个大人，我不能再像儿时一样插手你的事。你想在哪开酒馆开酒楼，都随你吧。但你要答应我一件事，以后不管做什么决定，都要写信告诉我，让我知道你在哪生活、过得好不好。”

元雪心心里一紧，盯着他逼问道：“你分明话里有话。我问你，你这是打算在京城呆多久？四五年？还是七八年？十数年？”

谢无意别过脸：“未来的变化太多，我不知道。你放心，我会按时给你写信，不会真的不再管你。”

元雪心捏紧手指，感到心如刀锯，语气哀怨道：“你是不是……还打算在京城成家？昨儿我们说的好好的，你怎么可以变卦？”

谢无意不忍看她，起身走到悬崖边，注视着无边无际的云海，心绪一片茫然怅惘：“爹去世后，我开始变得胆小，变得瞻前顾后，变得恐惧世事无常，变得害怕失去你。我们自从相识，一直以亲人相处，这样的日子我早已习惯，很想一直保持下去。阿雪，我们做一辈子的兄妹吧，好不好？”

元雪心沉默了一会，苦涩地开口道：“我知道你心中有我，我们两情相悦，能做亲人，为何偏偏做不得情人？你可是还是在介意我的年纪？若我告诉你，我的内在其实早就是个大姑娘了，你可信我？”

谢无意只当她生气了又在耍小性子，微微一笑：“你啊，还在说这么孩子气的话。“

元雪心不禁十分郁闷，想解释又不知如何说明，倒真有些生气起来。她站起来大步走到谢无意身边，仰面直视他道：“从小到大，你都相信我，我也从未欺骗你。从前我怕你拿我当怪胎，所以选择沉默。但是今天，我偏要和你坦白。我不但天生肌肤冰凉，而且根本不怕冷，甚至赤脚踩在雪里都比穿鞋走在平地上舒服！”

谢无意不可置信地转头看着元雪心。

元雪心继续一字一句道：“我问过其他进城的人，他们告诉我，这两年城里的冬天雪下得很小，也无狂风，只有接近桃源村时，风雪才会变得尤其猛烈。我猜想，这或许也和我有关。因为这两年你总是长时间留在外面，我心有怨气不满，才招来了暴风雪。”

谢无意惊讶地听她讲完，半晌，他弯下腰，额头贴上她的额头，面露疑惑地嘀咕：“也不烫啊……”

元雪心更恼了，气呼呼地脱下鞋子，不由分说地砸向谢无意的身子，然后立即转身赤脚走向墓碑。谢无意赶紧捡起地上的鞋子，冲着她的背影大呼：“把鞋穿上！”

元雪心捡起篮子，扭头娇嗔地瞪了他一眼，然后挎着篮子就往山下走，心想：这么着急，那就赶紧来追我啊！你哄不好我，我今儿就不穿鞋了。

果不其然，谢无意立即小跑着跟到她身边，拿着鞋子对她又哄又劝。她心中欣喜得意，又不想简单放过他，选择继续假装愠怒。

“好阿雪，听话，把鞋穿上吧。”

“哼！”

“是哥哥错了，哥哥不好。你也别因跟我置气，弄坏你的身子啊。”

“我乐意。”

“阿雪，我信你，真的。天这么冷，你还是穿着鞋吧。求求你了……”

元雪心停下来，转头冷冷地仰视谢无意：“背我。”

谢无意松了口气，笑眯眯道：“先穿鞋。”然后他单膝跪下，仔细地把鞋穿回她脚上，接着把她背了起来，步伐轻快地继续前行。

元雪心趴在他背上，附在他耳边问道：“你究竟信不信我？”

她看不到谢无意的神情，只听他语气如往常一样轻松淡然：“我不在乎你是不是怪胎、是不是不怕冷、是不是能招来风雪。你只要是阿雪，是我亲手养大的那个阿雪，就够了。”

她听完，虽然有些开心，却也感到丝丝惆怅，默默把侧脸贴在他的肩上，不再言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