完成拍摄工作已经是晚上九点。和工作人员寒暄完，被交代好下一次的工作内容，他和自家助理乘着电梯下楼。
透明的观光电梯外糊着一层薄薄的水汽，夜晚的城市散发着无止境的灯火光芒，硕大的LED屏幕上闪动着迅速变幻的光芒，而音乐早已混杂成一团模糊不清的噪音，从地底入侵到几十米的的空中。
“最近外面好热闹啊。”白声揉着酸痛的脖子说道。刚才的拍摄他按照摄影师的邀请不停摆出那种需要扬头的姿势，有些疲惫。
“嗯，因为狂欢节快来了。”
“狂欢节？”白声对这个词感到些微的熟悉，似乎之前听谁说起过。
“年末的狂欢节，会持续整整一周。现在开始，商家们就会一步步地开始调动气氛，优惠，促销，甩卖，一波接一波地出现，还有各式各样的娱乐活动层出不清止，直到狂欢节的那一周正式来临，这一切便会到达高潮。”
“有些性急的人从现在开始就已经迫不及待地想要进入狂欢的气氛了。”沈浩说道。
身为城市居民，白声从没接触过狂欢节这个概念，但确实每到年末有一段时间商场都会进入大促销，他身边不少人都会开始在这段时间疯狂囤货，或是顶着年末消解压力的名号释放购物欲，因为忙于工作的缘故，白声从来都没时间去深入了解，原来这其实是一场狂欢节？
电梯门在到达一楼时打开。
“这里附近有不错的餐厅吗？”白声突然问道。
”餐厅？是刚才晚饭没吃饱吗？我可以帮你点外送。
“不是，之前我答应了那位前辈要请他吃饭来着，现在这个时间点正好请一顿夜宵——”
“他们只是在占你便宜。”沈浩不赞同地摇头。
“我当然知道，所以我故意在这么晚的时候请夜宵。”白声笑道。
两个人已经走出了透明的观光电梯。不远处街道上彩色的烟雾缭绕，走近了闻起来有一股湿漉漉的香味，缠在鼻尖久久不愿离去。
“如果你一定要这么做我也没办法，”沈浩说道，“记得不要去那些有争议的地方，当心被监控记录下来。”
白声意外道：“你不一起来吗？”
沈浩摇头道：“我还有工作。”
”好吧，虽然我是真的很想请你一起吃饭。”白声勾起嘴角。
“......”沈浩面无表情地瞪了他一眼，“记得早点回去，行动自然一点，哟苏很么问题马上给我打电话。”
于是白声被一个人留在了商业区附近的路口。他带着口罩和墨镜，卫衣上的帽子盖住了头顶，周围也没什么人，虽然摄像头就在头顶之上的某个墙缝里，但此刻他不用担心被什么人看见。之前一段时间音之匙给他了一大叠艺人安全知识手册——还是看完要考试的那种，考试不及格就不让他出去工作。手册里都是一些很“常用”的小知识，比如说遇到不怀好意的采访，遇到舞台或是片场霸凌，在路上被人偷拍，被人跟踪，被人威胁，被人绑架，被人侵犯——
总之，比起一般人来，偶像们更容易在遇到各式各样糟糕的意外，特别是那些高星的艺人，出门再也不可能像白声现在这么自由。当然，旧时代的偶像们也是如此，只不过如今的危险并不仅仅来自于那些普通的意外。
“小哥哥，小哥哥？想来玩这个吗，最近店庆加上狂欢节在即，扫码关注就可获得一次抽奖机会，店内消费满三百可抽第二次哦！”
正在给前辈发消息的白声抬起头来，一个带着兔子面具的女孩抱着一大摞宣传单，一手拿着个二维码牌，正站在路口，她背后不远的店铺散发出明亮的光芒，反倒让她的跟前留下了一大片阴影。
白声看了眼兔子面具上灿烂的笑脸，又看了看女孩细瘦的胳膊里厚重的宣传单，沉默地拿出手机扫码关注店铺，然后从她手中接过几张宣传单，说道：“抽奖就不用了哦，我现在有事。”
“不不！抽奖很快的！”笑容灿烂的兔子面具说道，“小哥哥真的不试一试吗？只要进入你关注的店铺后台发送指定信息就可以了！店铺会有中奖自动回复的！”
白声顺从地照做了。他非常理解小姑娘为什么会这么极力地希望他参与抽奖，这关系着店铺账号的活跃度，只有达到一定活跃度的店铺才有可能获得城市的补助资金，而这种竞争最终实际地体现在每一位员工身上，成为了每一位员工的KPI。
作为曾经给的上百组，白声完全能够理解这一切。
不过，当他按照要求编辑了一条祝福店庆的消息发到后台之后，却没有收到任何自动回复。
“啊，不好意思！这，这种情况，我以前也没有遇到过，是不是后台故障了，抱歉我马上去查一下！”
“真的不好意思，我现在有急事，如果等会儿系统修复了，我有中奖的话，我再来找你们好吗？”
分发宣传单的兔子面具不停地点头鞠躬：“非常抱歉！非常抱歉！非常抱歉！”
“没关系，你不用这样子道歉......这——”
“非常抱歉！非常抱歉！非常抱歉！”
白声突然觉得有点不对劲。
“抱歉。”他伸出手小心地摘下了那个女孩脸上的面具。
面具背后是一张没有表情的脸，或者更准确一点。那根本不是人练，只是人形的一个播音机器。再仔细观察，白声发现它的手臂根本就显得不自然，然而它发出的声音却非常得自然，就像正常人类的声音一样。
“不好意思，我们这里的工作机器又坏掉了，可能给您造成了麻烦，抱歉抱歉！这里是送诶您的购物券，满三百减五十，欢迎在狂欢节时期浏览我们的网店......”
“不好意思，请问你们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用这个机器来代替人的？”
正在道歉的店主抬起了头，一脸迷茫：“哎呀，这个我也记不清了呀，去年？还是前年？小哥，你问这个问题干什么呀？”
“我就是有点好奇，”白声考虑了一下措辞，“用这样一个机器比雇佣一个人便宜吗？”
“怎么可能便宜！日常维护费用高的很，而且还时不时这样子出故障，我可想雇个人了。雇个人便宜多了，还能真的讲人话，多方便，可是现在根本找不到人，大家都想去做更轻松的工作，看不上这种......”
“所以你们为什么要用这个东西呢？”
“谁知道呀，这都是上面决定的，我只是这个店铺的经理——小哥，你问这些到底干什么呀，难道你不是来买东西的？”店主怀疑地皱起眉。
“抱歉，是我问太多了，不好意思。”白声说完，快速地离开了这个地方。
但他的确对这个问题非常好奇。他亲身经历了裁员失业和流离失所，在大半年以前，他亲眼看见大批的人和他一样失业，走投无路，无家可归，他亲眼看见那些人跳进了垃圾处理器......结果现在有人告诉他，真实的情况是劳动力缺乏，根本找不到能做这些低端工作的人。
这太荒谬了。要是还在大半年前，这种发传单的工作在白声这样的失业者眼中简直就是求之不得的饭碗。
为什么劳动力和需求之间的关系被阻断了？刚才的那个机器也算不得什么高级产品，几十年前就有生产，所以根本不可能是机器代替劳动力的结果？到底是什么机制出了问题？
白声感到一种难以描述的恐惧，比他两个月前第一次看见安心妍血肉模糊的面孔还要恐惧，因为前者是真实存在的，而后者恐惧产生的源泉他根本无法触摸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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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说，白声，现在在带你的是谁呀？”
前辈的声音唤回了白声的神志。他在路边等了很久，在接近晚上十点左右终于等到了一个小时前就回答他愿意来吃饭的前辈。他们正在一家私密性不错的餐厅吃了夜宵，四五瓶不同类型的酒摆在桌上，看升瞥见了账单上它们的价格越来越后悔今天的决定。
他原本只是想回应之前前辈所谓的“人情”，但却也没想到对方这么不客气。
当然，这也许意味着以后他也不必那么客气。
“是肖其然主管。”白声没有提沈浩，他不确定整个公司的人都知道这个非人类的存在。
“我去！肖主管？哎哟，白声，看来公司很看好你啊，”那位前辈突然放下了手中的酒杯，“肖主管那可是公司高层最看好的接班人啊，你要是跟着她，绝对红得很快——不行，得再开两瓶酒庆祝庆祝——”
白声皱起了眉。
“我说白声，之前你和我一起上了那个杂志，之后你又要上的杂志，记得带带我啊？虽然你现在还没我来的位置高，但肖主管能给你接的肯定都是顶级的杂志和广告，不带我一个可不够兄弟啊。”
白声露出了一个礼貌性的微笑：“好。”
“对了，肖主管到底为什么选择带你啊，不会是......”那位前辈用促狭的眼神上下打量着白声，“我听说她都三十多了还没有结婚呢。”
白声礼貌微笑着：“这不是很正常。”
“这不正出去，我和你讲，女人过了三十不结婚就会出问题......”
十分钟后，在听到更多毫无根据的胡话以后，他站起了身。
“前辈，我房子里还有只狗等着我回去喂夜宵，这里我先结账了，您慢慢吃，我先走了。”
说完这些话，他头也不回地走入了外面的街道。
甜腻湿润的空气扑面而来，白声发现，午夜的街道几乎被染成了一片浑浊的彩色，就像倒入眼球的厚重油漆，连喧闹的噪音都像混入了缓释剂，变得遥远而缓慢，正云层般滑动着，而其中游走的人类奇装异服，在雾气中成为了闪烁的斑块，隔着烟雾他们不再像人类，更像是独属于这个时代的新物种。
白声往轻轨的方向走去。他已经很久没有坐轻轨了，自从开始艺人工作后大部分时间他都在车里来车里走，轻轨都是之前上班时期的记忆了。
他沿着商业街向外面的车站走去，高楼大厦在他身边掠过，然后他停了下来。
也许是预感，也许是直觉，白声突然就停了下来，然后抬头往高楼望去——
高楼的顶层，模模糊糊的灯光之上，有一个人站在窗台边上。
应当是个女孩子。身体很小，很瘦，让白声想起了之前见过的小敏。高处的风将她的裙摆吹起，就像吹起一片纤薄的树叶。
“不——”白声突然意识到了她要做什么，但已经来不及了。
那片纤薄的树叶从楼顶飘然而下，越来越大，却也越来越轻盈，白色的裙子留恋地在空中绽开成一朵花，却瞬间被周围的霓虹灯光染上乱七八糟的颜色——
砰。
花朵落到了地上。
黯淡浑浊的红色从花蕊中心向四周开始缓缓蔓延。
“原谅我......”
女孩扶着碎裂的半个脑袋，突然看向白声，她的眼睛里闪烁着和灯光一样污浊而混乱的色彩，但她仍然紧紧盯着白声。
“原谅我，求求你。”她又说道，因为喉管里灌满了血浆声音无比沙哑。
白声觉得心脏一紧，他迅速往女孩身边走去，然而那女孩却失去了最后的力气，瘫倒在了地上。
而那些血液也蔓延到了他的脚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