傅彦花了十几天的时间熟悉吏部诸事务,总算是觉得渐渐上手了。
他这几天忙得连日子都快忘了,好不容易得空喘口气,才如梦初醒般意识到新年即将到来。
大年初一,元兴帝要在太极殿举办新年宫宴,届时会宴请群臣。
傅彦竟然也在受邀名单中。
大梁每年的宫宴都办得极为隆重奢华,其中规矩也十分繁多。
就比如哪些官员能有此等荣幸受邀参加,也是有讲究的。
虽然明面上说是“宴请群臣”,却也不是所有有品级的官员都能参与。
毕竟光是京官就有上千人,再加上进京朝贺的地方官员,太极殿哪里装得下这么多人?
一般来讲,四品及以上的京官都将受邀在列。
除此之外,还会邀请类似封疆大吏这样的地方官员,以及皇亲宗室,和已经致仕的、年高有功的老臣。
而傅彦身为吏部员外郎,只是个从五品,按理来说本不应该受邀在列。
然而宫宴规模之大,除了皇帝在太极殿宴请前臣,后妃们和宗室贵族女眷也会在含元殿举办单独的宴会。
若无特殊照顾,每位受邀的大臣仅可以携两名家眷,这两人可以是大臣的妻女,或者是尚未成年的子孙。
对傅景渊而言,不管他个人的意愿如何,为了体面他也必须得带自己的妻子与嫡长子。
可是像傅彦这样已有官职的高官之子,与后妃女眷们待在一处显然不妥。
于是早在大梁立国不久的时候,高祖皇帝就修改了规定——
凡是官职低于从四品,但其父兄受邀出席宫宴的官员,也将受邀在列,同时也享有携两名家眷的权力。
如此一来,傅家除了傅景渊和傅彦父子俩,还有四个参加宫宴的名额。
这下可好,傅彦暗暗心想,家里又有的忙了。
傅彦好不容易赶在年前把手头的活忙完,拖着疲惫的身躯回到家中,准备好好休息一番。
谁曾想家里这一大堆人根本不给他自己一个人待着的机会,反而整天变着法儿地来打扰他。
有很多弟弟妹妹的感觉是不一般哈。
热闹,真是热闹,比那个元宵节赶集还热闹!
就连那位向来不爱搭理人的五妹妹,近几日也往傅彦这儿跑得很是频繁。
“大哥哥,你看我这幅字帖写得如何?”傅宛仪拿着一幅字帖,巴巴地凑到傅彦跟前,一脸期待地看着他。
傅彦累得头疼,并不想搭理这个不怎么熟的异母妹妹。
但他还是看在亲缘关系上,耐着性子给傅宛仪指点一二。
“五妹妹这幅字笔力灵巧,又不失端正,令人觉着清新雅致。对比春天时已经是进步飞快,可见妹妹定是下了不少功夫。”傅彦先是夸赞道。
“然则,从整体观来似乎有些工整不足,字距略显忽近忽疏。如果在练字的时候可以更加静心,摒除其余杂念,专注于笔尖,想必会更上一层楼。”
傅宛仪明显是愣了一下,然后连忙笑着说:“宛仪知道了,回去便按照哥哥说的勤加练习。”
“对了,这眼看着新年宫宴马上就要到了。”傅宛仪将字帖收了起来,一屁股坐到傅彦旁边的椅子上。
“大哥哥,今年是你第一年以朝臣的身份和父亲入宫,都准备带谁啊?”
傅彦看了她一眼,随即拿起桌上的茶杯喝了一口茶。
“带谁肯定要由父亲来决定。”傅彦笑着说,“我只是个从五品官,若不是因为父亲是户部尚书,咱们家也不会有四个出席宫宴的名额。此等大事,当然得由父亲来拍板,我哪儿有决定的权力呢?”
傅宛仪脸上的笑容僵了一瞬,随即又露出天真明媚的神情。
“哎呀,说是这么说嘛。可是除了母亲和大姐姐,还剩下两个名额,不还是从我们这些弟弟妹妹当中挑两个?”傅宛仪往傅彦身边凑了凑。
“大哥哥,我在家里都要憋坏了,想出去见见世面。今年你就带我去好不好?”傅宛仪十分期待地看着傅彦。
这哪是憋坏了想出去见见世面,傅彦心想,分明就是想去见见某些人!
傅宛仪这幅字写的是前朝大才子陆明澄的文章《北苍赋》,描述的是北国风光。
大漠戈壁,朗月星空,驼铃清脆悠长,以及夜晚听到狼群此起彼伏的嚎叫。
傅彦记得他这个五妹妹从前是对这些不感兴趣的。
小时候家中兄弟姊妹一同在私塾学习,傅宛仪便对这类诗文兴致缺缺,反而更喜欢一些婉约抒情的。
直到傅宛仪在前年上巳节的时候,偶然遇见了谢家大公子,之后没过多久,傅宛仪便“性格大变”,突然就喜欢上了这些豪放不羁的诗文来。
谢家大公子最喜欢的也是这类诗文,这一点但凡是与之同窗过的学子几乎无人不知、无人不晓。
傅宛仪是何用心,自然不言而喻。
于是傅彦从书架上取下来一本书,对傅宛仪道:“五妹妹,参加宫宴这件事实在不是我能决定得了的。你若真想去,还是去求求父亲吧。”
说罢,傅彦将那本书摊开,“我要读会儿书,少顷便要歇息了。天色已晚,五妹妹也早点回房吧。”
傅宛仪在傅彦这讨了个没趣,于是恹恹地离开了。
看她走后,傅彦无奈地叹了口气。
算了,这些事还是少操心比较好。
看会儿书消遣消遣吧。
说来也是巧,傅彦随手一拿就拿到了《国史》。
他翻开一看,正好是大梁建国时的那段历史。
……魏王降于梁,高祖皇帝于西北设宁远都护府。
一百年前,魏王顶不住高祖皇帝的重兵压境,于是向大梁俯首称臣。
彼时大梁也才刚刚立国,百废待兴,并不适合继续开战。
于是高祖皇帝便封魏王为异姓藩王,封地就在西北。
随着时间的推移,所谓的魏藩王也渐渐成了一个空有头衔的尊贵傀儡,然而宁远郡不受朝廷管控的这一事实却是持续了上百年。
傅彦想到孙道仁和他说的,宁远郡位处边陲,原本就坐拥数万重兵。
再加上近些年来朝廷分身乏术,疏于管理,宁远郡天高皇帝远,更是越来越嚣张。
孙道仁悄悄和他透露过,如今元兴帝最为头疼的是北疆屡次骚扰大梁边陲,并亲口说过一切事情都不如边陲稳定来得重要。
毕竟如今国库空虚,自大将军顾怀仁之后,便再无这般出众的将领在军中露头。
此时实在是不宜正式开战。
傅彦琢磨了一路,终于想明白了孙道仁的言下之意。
说来也是,宁远郡守贪墨一事,自己一个员外郎都知道,圣上能不知道吗?
圣上既然知道,还迟迟不肯清理这个周廷钧,说明定是不敢轻举妄动。
如今北疆部族对大梁虎视眈眈,一旦开战,对周廷钧也没什么好处,所以他暂时必然是愿意和朝廷上下一心的。
可若是朝廷在这个节骨眼上对宁远郡下手呢?
周廷钧暗中掌握着兵权,万一他一个不高兴,冲动之下做出投敌叛国之事,大梁危在旦夕。
就算周廷钧不叛国,一旦让北疆部族得知大梁内乱,想必也会趁火打劫。
元兴帝大概是觉得贪墨总比开战好,所以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了。
傅彦想明白这些之后感觉十分郁闷。
堂堂皇帝竟然要看一个地方郡守的眼色,实在是窝囊!
可是那又能怎么办呢?
与周廷钧相安无事,受苦的只是宁远郡的百姓。可若是与北疆开战,指不定要波及多少人。
舍小保大,无论是谁,只要坐上了掌权者的位置,都会这么选择。
傅彦坐在书案前出神,此时四喜走了进来,给他送补品。
这倒是让傅彦想起另一件事。
“说起来,我让你去调查的事可有头目了?”傅彦慢悠悠地问道。
“公子,这消息倒是有,但是那群人的嘴巴严得很,我给他们塞钱也没用。”四喜一脸为难道。
“无妨,得知了什么消息,尽管说来与我听听。”傅彦倒是一点都不意外。
四喜上前一步,小声道:“狱卒说了,即使是新年也没有把二殿下放出来的打算。不过牢里条件尚可,我跟他们打听了,一日三餐,顿顿都有肉。”
傅彦喝汤的动作一滞,凝眸沉思了一会。
“嗯,还有什么别的消息吗?”
四喜摇摇头,“没了,就打听到这些,别的他们怎么都不肯说。”
“行,我知道了。”傅彦微微颔首,“你去忙吧。”
“哎,好嘞!”四喜端着托盘退了出去。
傅彦有一搭没一搭地搅着碗里的汤。
圣上这是什么意思?
二皇子从被指控谋划了宫宴刺杀一事,并嫁祸给太子,到现在已经在天牢里关了三个多月了。
这期间元兴帝对此事只字未提,就好像已经忘了这个逆子一般。
关于最终如何处置,元兴帝没说过;可是二皇子在天牢里的待遇又挺好,不像是要倒台的样子。
果然是君心难测,皇帝到底在想些什么?
然而,傅彦一直都相信,越是一反常态的事情,就越要深挖。
看来这次参加宫宴自己有的忙了。
傅彦敲定了主意,喊道:“四喜!”
四喜连忙从门外匆匆跑进来,“公子,您叫我何事?”
“去准备一份礼物给贵妃娘娘。”傅彦说道,“不用太贵重,但要能让娘娘回想起少时在家里的过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