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清晨,寨子里所有人吃完早饭之后,贺听澜将大家都叫到了院子中。
“今天叫大家过来,是有件事情要宣布。”贺听澜难得严肃地说道。
众人仿佛感受到什么似的,纷纷认真地看着贺听澜。
“经过这段时间发生的大大小小的事情,我想诸位也感觉到了,无名寨,不再是世外桃林。”
“郁将军已经向我保证过,只要归顺朝廷,便不会追究你们的过去,也会给你们安排合法合规的身份。今后你们便不用再像以前一样隐姓埋名,躲躲藏藏地生活。无论大家想去哪里、想做什么,郁将军也都会尽可能地成全。”贺听澜朗声道。
“除此之外,我也有一些私人事情,不得不去金陵城处理。”
贺听澜深吸了一口气,坚定道:“所以,我打算就此解散无名寨。”
此话一说出口,众人纷纷愣住。
场面一片寂静,大家你看我、我看你,又像是试图确认一般看向贺听澜。
贺听澜表情严肃,没再说什么,大家这才意识到他是真的做好决定了。
“大当家,我们……我们其实早就猜到过会有这么一天。”顺子道,“只是没想到这一天来得这么快。”
“我也没想到。”贺听澜苦笑道,“原本以为还能再过几年安生日子呢。”
“不过世事无常,如今已经是我们能够选择的、最好的一条路了。”贺听澜努力让自己看起来乐观轻松一些。
“能过上稳定的生活,不比待在寨子里每天提心吊胆要好吗?”
“那……什么时候走?”江如云好奇问道。
“这个倒是好说。”贺听澜道,“郁将军那边也没有明确说,不过不会太着急的。”
“大当家,朝廷有没有规定我们一定要做什么营生?以及我们是想去哪里都行吗?”张青松也站出来问道。
贺听澜摇摇头,“这个没规定,大家随意就好。你们若是想回到故乡,不管是务农还是做生意,朝廷都可以给你们安排官籍。”
“若是想参军的,郁将军也可以安排你们参加明年的征召。当然,如果想跟我一样,去金陵城,那便一道过去。”
“至于寨子里的东西和钱财,我会公平分给大家,也算是给你们用做过渡期的一点傍身之财。”
众人再次沉默了。
大家都没有说话,即使心里还是不愿意面对寨子解散的现实,可也都知道自己改变不了什么。
连贺听澜都选择了归顺朝廷,他们又有什么更好的选择呢?
见大家半天没说话,贺听澜道:“如果大家没有异议的话,此事就这么定了。我给你们一天的时间,回去好好想一想接下来的打算。明天早上来告诉我,我会记录下来,然后交给郁将军为你们安排。”
“好了,大家都回去忙吧。”贺听澜冲大家挥挥手。
宣布完这件事情,贺听澜独自回到房间。
解散寨子这么大的事,他还需要跟很多人说一声才行。
贺听澜坐在书案前,铺开宣纸,提笔开始写信。
首先肯定要告诉那布勒多,自己以后可能无法再继续交易了。早点告诉对方,也好让对方有时间去找别的货源。
然后是济慈堂那边,贺听澜写信告诉李鸳,若是有什么需要帮助的,自己还可以最后帮一把。
相逢即是缘,能在走之前为对方做点什么也是好的。
最后贺听澜写了一封信给晏臻。
他们二人之间不存在什么交易,也没有谁欠谁的,所以只是一封平常的道别信而已。
萍水相逢,还请莫念。此去山高水长,愿君仕途坦荡,安度余生。
把该写的信都写了,该了结的事情也都了结了,贺听澜感到一股前所未有怅然。
在入云峰、在无名寨的日子即将走向尾声,贺听澜还没做好与这一切告别的准备。
临青城、桐城、那布勒多的铺子、每次进城都要光顾的书局、走过无数次的山路、洗过无数次衣裳的河……
贺听澜不是很愿意承认,自己其实是个恋旧的人。
毕竟他从小一直在不停地搬家、换地方,哪有那么多旧给他恋的?
可这一次,贺听澜是真的从心底涌上来浓重的不舍。
小时候都是阿娘和师父搬去哪,他就跟去哪,连自己去了哪个郡、哪个县都不清楚,从来没有自己做主决定的时候。
小时候的贺听澜总觉得那个被称作“家”的地方不是真正的家。
因为阿娘和师父总是不在,一个月中见到他们的次数屈指可数。
贺听澜看到邻居家养鸡,觉得自己就跟那些小鸡崽子差不多。
这个窝不合适了,大人们就给扔到另一个窝。
但不管是在哪个窝,他都是自己一个人做饭、吃饭、睡觉,自己跟自己玩。
再后来贺听澜的师父和娘亲都死了,他被房东赶了出去,开始四处流浪、漂泊无依。
那段时间就更没有什么家了。
直到贺听澜带着几个同样无处可去的人,找到入云峰上这块荒地。
他们从一无所有开始,渐渐在山上有了灶台、烧火做饭,从漏风漏雨的茅草屋,搭成了瓦房。
后来又有了专门的后厨房、有了便利的水车、甚至还养起了小动物。
四年间,无名寨中的人从十几个一直扩展到今天的二百多个。
贺听澜回想起这段时间和经历,总会感到不真实。
无名寨对他而言太不一样了,这是他真正意义上的第一个家,承载了他从孤苦无依的孩子到独当一面的少年这段时间全部的回忆。
贺听澜陷在回忆里,久久不能走出来。
直到门口突然传来一阵动静,贺听澜才如梦初醒。
江如惠不知何时走进了他的屋子,径直朝他这边走来。
见贺听澜坐在那一动不动地发呆,江如惠坐到他身边的椅子上,温柔地笑着问道:“不舍得离开呀?”
“嗯。”贺听澜坦诚地点点头,“确实舍不得。”
“我也舍不得。”江如惠道,“我想大家都舍不得。但是人总要往前看的,或许你去了金陵城之后,那里的生活会更令你念念不忘呢?”
贺听澜忍不住笑出声来,“惠姐你就不用安慰我了,道理我都懂,就是……”
“就是需要一点时间缓过来。”江如惠温和道,“我明白。”
贺听澜愣了一瞬,有些不好意思地笑笑。
哎呀,被看穿了。
“那,你以后有什么打算?”贺听澜岔开话题。
“我?”江如惠被他问得一时间有些不知所措,“我也不知道,不过肯定要跟小云在一块。”
“那是自然。”贺听澜点点头,“你们是彼此在这世上唯一的亲人了。”
“小云想要走遍天下五湖四海。”江如惠无奈地笑笑,“一说起这个就头疼,如今天下动荡不安,她这个愿望实现起来还怪让人担心的。”
“也是。”贺听澜表示赞同,“现在到处都是流寇悍匪什么的,稍微靠近边关的地方又经常爆发战乱,确实不安全。”
“那你自己呢?”江如惠问道,“你决定去金陵城,除了要调查你娘和师父死亡的真相,就没有别的了?”
贺听澜抿着唇,想了一会道:“其实也有某个人的原因啦。”
江如惠“扑哧”一声笑了,调侃道:“想跟人家在一块就大大方方地说嘛,大小伙子怎么还害羞了?”
贺听澜脸一红,趴在桌子上嘟囔道:“你就别打趣我了……”
见贺听澜有一搭没一搭地用食指在桌子上画圈圈,江如惠拍了拍他的肩膀,询问道:“你是不是有什么心事?可以跟我说说吗?”
“没有。”贺听澜摇摇头。
好吧,江如惠叹了口气。
“其实有件事我一直想跟你说,只是一直没找到合适的时机。”江如惠道。
贺听澜直起身子,“什么事?”
“阿澜,我能看出来,你和傅公子是截然不同的性格。”江如惠道,“你喜欢随性而为,不怎么考虑将来的事。而傅公子则是喜欢把任何事都做好,不管是否真的喜欢。”
“你可能会觉得他目的性太强,不顾你的想法给你安排一大堆东西。但其实反过来,他这么做或许也是因为无法从你身上获得安全感。”
贺听澜一脸茫然地看着江如惠:“为什么会没有安全感?傅文嘉出身高贵,又有家族做他的靠山,他自己也是有能力的,应该不会指望从我身上找安全感吧?”
“我说的安全感不是这个意思。”江如惠笑着摇摇头,“虽然我对傅公子了解得不算多,但我能看出来,他做任何事都想要做得体面、完整。在两个人的关系中也是一样,他希望能和你有一个稳定的、长久的未来。”
“所以当他发现你对未来没什么考量,想着走一步看一步的时候,他才会患得患失,生怕你哪天突发奇想跑了。”
贺听澜从没想过这些,一时间沉默了。
江如惠继续道:“我知道,你不喜欢被束缚,我说这些也不是想让你一味地为了对方委曲求全、做自己不喜欢的事。”
“只是阿澜,两个人永远都不可能像一个人那样潇洒自在。世间万物有利也有弊,既然想要两个人在一起的温情和依靠,便要舍弃一部分一个人时的肆无忌惮。”
“就连双生子都有性格相异的地方,更何况你和傅公子有着截然不同的成长环境和经历。若是想让这段关系长久地保持下去,你们二人就势必要各自退让、相互理解。”
江如惠说的这些给贺听澜带来了不小的震撼,让他不禁愣住了,望着空气出神。
“我突然想到还有点事,就先走了。”江如惠笑着戳了戳贺听澜毛茸茸的脑袋,起身道。
“嗯。”贺听澜用鼻子答应了一声,脑子里依旧不停回味着江如惠方才说的话。
所以……傅文嘉真的是因为怕自己说跑就跑了,才那么做的?
愁哦,贺听澜又趴到了桌子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