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海峰搬进柠檬社后,一切照旧,该工作就工作,该休息就休息。他过去时,社里还没招到老师。倒不是没人上门面试,可黎葵镜招人的标准是对方必须是觉醒者,至于能力怎样不重要,重要的是人能否通透。
其时李海峰问她什么是通透,黎葵镜给出的答案是以心唤心,“一个人的心得先洗通透了,才好教与另一人。教与学是一体的,是彼此的镜子。”李海峰又问,你怎么看得出人通透不通透?黎葵镜说,对人对事不加评判就是通透——“海峰,你要知道绝大部分人类都在动脑子,除非他们愿意迈步觉察,觉察到思维带给他们的影响,否则毫无通透可言,更别提觉醒。”
“……李老师说他就喜欢黎葵镜这样的,”钟晓敏扯扯嘴角,对黎葵镜老大意见,提起她就如吃下蒸沤沥泥般难喻,她还是那句话,翻来覆去地说:“反正黎窥镜什么都牛,什么都会!呵呵呵,她真的好他妈会演!就凭她这份‘聪明才智’,做什么做不起来?”
施耀压下涌上心头的不耐,提醒道:“这段话你已经说了五次!五次!接下来还有什么事能不能一口气说完我等不耐烦了!”他心想钟晓敏也才回了他一个问题,上来就讲一堆没用的前情,真无聊。不禁腹诽道:按蒋铿锵的说法,如果你们是小说里的人物,读者看你们讲一堆废话肯定觉得作者在水数字。
对!水数字。施耀面无表情地想。认可,非常认可!
钟晓敏道:“你吃了一箱子弹吗硝烟味重得狗都闻不会了!急什么?赶投胎?”
施耀:“……”
一句话呛完终于舒坦,钟晓敏翻开下一页继续说:“裕岸在出资这件事上低调得很,但有心要打探的一探一个准。黎葵镜要筛选老师原因也在这里,想吃人情的大把,听柠檬社背靠推背集团,都想毕业后能进去工作……,之后黎葵镜招了差不多二十个老师……”
先前说过,黎葵镜进社时柠檬社已有一群十几岁的少年在。黎葵镜去问来历,都统一回答是裕岸将他们从天峨孤儿院里救出的。讲到这里,钟晓敏猜想:或许裕岸开柠檬社和他们有关系。虽在孤儿院长大,可这些少年各有其爱好与品味;社里不该只教半大孩子,一些年龄更小的也该有机会进社挖掘天赋、觉醒异能。对此,黎葵镜做出详细的方案,与一众老师连夜商量打哪儿招起适合。当时大家的目光都定在思想笼和异能人士聚集笼。只有圭老头提议,还可以把招人焦点放在异常调整疗养院。
“……除了这个,也可以考虑在各地敬老院干活的低龄童工。大家可能不知道,思想笼这边的敬老院规矩多,其背靠启敬公司,从不招志愿者,也不接收。只招七岁至十二岁的童工;全年无休,不算工钱,只有两餐饱饭吃。”
圭老头蓄着一抓羊胡须,每次开口都让人错觉在跟一只山羊对话。他四肢骨长,身形赢瘦,脸部两腮凹进,几乎与骨头绞丝。神奇的是,这人皮肤倒保养得很好。不过,一旦说起话来就一起一伏的,将那脸皮夹起层层梯田。
其时他一如现状,继续缓缓道:“抛来思想笼不提,能在异能人士聚集笼生存下来的必定是觉醒者,去那里挑选也不是没有道理,能为柠檬社充些人力资源,可我过来应聘时就对黎首席说过,柠檬社不能做排斥之举,它要万纳才能吸引更多人才。孩子们的心灵成长固然需要家长老师们的教导,但这些教导不能只站在绝对领域上去做;我们是方便了自己,但也违背服务宗旨,我们加入的初心难道不是挖掘人天赋、觉醒人异能,为全人类而服务吗?将招生地放在这两笼,范围难道不算窄小?各位想清楚了。”
黎葵镜说:“圭老师说得不错,你和我也算是同频了。我个人意见是把招生人群下沉到社会的底层阶级——”她无奈一笑,耸耸肩,“你们知道的,我不喜欢‘阶级’这个词。”
她一语落毕,圭老头就大肆鼓起掌来。大家错愕片刻,也跟着鼓掌。
黎葵镜提笔在白板上书写,直抒胸臆:“……尤其是贫民窟、异常调整疗养院、地下交易市场,这三个地方我们要着重关注。我认为我们可以直接去进行挑选,这几个地方不是没有电磁人的痕迹,我相信觉醒的大家有自己的判断。……我们知道思想笼因为遭遇了好几次世界大灾,境地混乱,而柠檬社选择落地于解放街,也是为了能在最大程度上保证孩子们的安全。……进社虽然要交学费,在一定程度上将部分人群剔除,但我觉得,我们也要有所选择才好——如果觉醒的都是最上层人士或富足人家的孩子,反倒彻底断绝了给社会最底层人的觉醒机遇。我不说社会资源公平与否,只说这种能量,它平衡吗?——这并不平衡。第一次世界大灾发生至现在,多少孩子无家可归,这些人要么被污染粒子污染,不知去处;要么沦为上层人士的机械玩物;要么被人贩团队拐卖给实验机构;要么为生存去偷窃;要么寄人篱下却所托非人被陷害打死……多的例子我就不说了。至于学费,我相信裕总不会在乎这点东西,他反倒会自掏腰包。各位都是我亲自上门招来的,想来这些社会光景也都仔细研究过,有自己的正见。我说完了。”
“年纪轻轻……”圭老头点头:“不愧是裕总亲自去请的首席教官,这思维这心性不是一般人能有的。我向你保证,裕总绝不会在乎这点小钱。——在座各位老师也请审视一下自己的所思所想。要知道人类除了自己的头脑,什么都不能完全控制①。”他说话一向这样,不做表面功夫,管自己什么身份,管你什么身份,该夸就夸,该骂就骂,才不管在座的有无面子要维持,只行理当如此。
之后大家在黎葵镜指出的地方进行招生。当然,他们早不局限于此了。也是被圭老头一句话给骂醒了。此后如果碰上一些主动求入社的孩子,也会对其进行心性考验,合格再入社。当然,这部分工作是交由黎葵镜负责的。而当李海峰问她怎么不分摊给其他老师做,她的回答是:老师们精力不济,这事只有她能做。——李海峰不知道她嘴里的“精力不济”是另一层意思。
这样昼夜颠倒地忙活半年,社里迎来一位不速之客;而此时,离第五次旧世界大灾爆发还有两个月时间。
“……钟任绢问何悯晶要来柠檬社地址,”钟晓敏继续道,“之后做悬浮电磁车来到门口。当时李老师特头疼,问她为什么过来。她说来参观学习一下柠檬社是怎么做大的,说自己打算投资一所新式学校扶持当地教育。黎葵镜在三楼安排了宿舍给她,在最后一间。”
讲到这里,钟晓敏终于觉得精力被抽离了。实际,钟任绢的笔记内容到这里也结束了;并非是她就记下这些,而是后几页被撕去了。
钟晓敏怀疑过李海峰,可想到李老师为她大老远跑炆山来救、费尽心思救下被污染粒子盯上的一干同学,安置大家去处、躲日躲晚的将物资偷挪进数据块来,怕大家饿死……又不免将其与嫌疑分割开来。而且,笔记本是李海峰带给她以辅助调查黎葵镜的,如果真是他做的手脚……那真是不可向迩。
“没了是吧?”施耀终于连珠炮似的轰起来,“那你现在能解答我的问题没?你自己说的黎葵镜有问题,那李老师怎么解释?我当时在门后偷听到他们密谋:‘主还在等我们,别耽误了。’他们也进了这里——你说的数据海!我进社时看过老师们的简介,上面没写李老师还能‘降维’,你就特别信他不怕他找过来?我们难道不该找个地方躲起来?你们整天待在这儿不见日光难道就能弄清外面情况?难道李老师不会骗你们?而且我一来你们就攻击我,你们本来就不安全!不然防备我做什么?!……”
大家听他这么一提,窃窃私语起来。钟晓敏心烦,张嘴要斥两句,赵卿卿却朝她摇头,示意施耀情绪不正常,只好不语。倒是冯一翼将烟往兜一塞,将施耀的杯子拿来,摸出包咖啡粉倒进去,倒点热水搅和两下,拿去给右边的人,“——给冰,大块的。”
尉迟朗看过去。小纸人的脑袋轻轻一歪,见这同学拿起热水壶,将开水倒在手心里,水流在半空形成冰柱,半道崩碎成无数个小冰块。他再将冰块组合,揉成大块的,囫囵地咕咚咚地倒进施耀杯子里。
“冰咖啡——”冯一翼拿来冰施耀胳膊:“都烧成火焰山了,赶紧吃块冰冷静冷静。”
施耀夺过,狠狠地吸一大口,顿时呛得喉头发痒,连声大咳起来。他无法冷静。他不知道现在是什么时候,是白天还是晚上,已经过了好几天吗?外面什么情况?他是心急如焚、心趋死灰、心滞譬塞、心团麻乱、心血淤堵。几人一起来圣歌教堂,现在只剩他和小纸人,还不知道他们是生是死。已知黎葵镜是假的,李海峰要带她去见什么主,万一带路带到这里怎么办?钟晓敏是一点儿也不急!就那么相信李海峰?……
他心绪飞如瀑,哪还能做出理智的判断?钟晓敏难得学人舌,应道:“是你自己着急,我是克隆人吗不知道李老师是好是坏?难道他用‘降维’把你同伴变成二维纸片就不能是权宜计是救你们的?怎么?听完我转述的内容觉得黎葵镜有问题?”
她话题转得太快,施耀一时没接住。好片刻才反应过来:“……有病?那些内容哪能看出她有问题?!”他思绪终于被带飞,“说黎葵镜有问题的不是你?是你自己说她是纯金的假货!”
钟晓敏趁机教训:“那你不是应该问我为什么觉得黎葵镜是假货?证据在哪里?——弟弟,知道要问人是好习惯,可你也要问对问、题。”
施耀噎住。
“哦哦哦噢噢噢……”冯一翼也在一旁学舌道:“要纵观全局才能找到关键点,一旦找到,你就能把碎片串起来,答案就有了——”故意将了字拖长。钟晓敏直朝他后脑勺给一巴掌。欠的。朝施耀道,“所以你要接下来要问什么?”
尉迟朗算是看出来了,钟晓敏需要施耀的帮助,哪怕透漏一点消息也是好的。她还在查假黎葵镜的来历,手里头有的资料缺少重要一环,无法进行推理。施耀是唯一一个没被降维带进来的“活人”。正如施耀所质问的,他们大门不出,没法儿一概弄清外面的事。只是施耀也糊里糊涂的,他在赫布突触里下载了很多信息,大脑因过载还处于修养状态,反应迟钝。
施耀:“……”
算了,懒得计较了。钟晓敏低头呼出一口气,终于肯干脆说出来——“钟任绢死了。笔记本后几页内容是记她待在柠檬社时发生的事,但缺页了,被故意撕掉的。”
施耀试探道:“你意思是她的死跟黎葵镜有关?”
钟晓敏话说得没刚才利索:“是游粒子带给杜允开的消息。第五次旧世界大灾发生时它们看见钟任绢陷入丧尸潮,黎葵镜当时与她同行,在附近搞来辆挖掘机,之后钟任绢被车臂砸到脑袋掉坑去,被丧尸分食……”
第五次?
施耀忽然想起黎葵镜提过,旧世界大灾不会只发生一次。裴老师说过,阿瑟是在第一次旧世界大灾发生时力挽狂澜,和一群死魂骑士将铺天盖地的丧尸戗成肉泥的;至今业已五百多年历史了。还说第二次旧世界大灾的丧尸数量虽不及第一次,却也众心难敌,当时瘟疫横行、自然灾害不断。那……第三次又是什么时候?施耀竟卡壳了,一时没想起来。他只记得第四次旧世界发生在西南方向,李海峰朝黎葵镜提及邓鹜远在网络上呼吁人们囤积物资往特殊地点撤退之事不假,施耀一家曾照做不误。这样算起来……确实是第五次了。那会不会有第六次?虽然几年前当地宣布丧尸已全数被歼灭。施耀不知道,也不想知道。他个人当然强烈希望不要发生第六次旧世界大灾……相信这世上没人喜欢丧尸。
“游粒子给的消息不会有错,它们不会说谎的。”钟晓敏气塞,后半句话居然没说出口:“我……”赵卿卿赶紧握住她的手,将她的情绪一并吸到掌心,将其炼化。尉迟朗早已看出她是名疗愈者,能感知情绪当然也能炼化负能量,因此见怪不怪。
见钟晓敏神索,施耀终于敏锐一回,直白地问:“你跟钟任绢什么关系?你们都姓钟……”话没说完,钟晓敏先叫他拆得差点没喘过气儿。正要回答,赵卿卿抢先道:“钟任绢是她的资助者,也是教过她的支教老师。”
这说来又是一段旧事。
钟晓敏本名不叫这个,十岁之前,家里人一直喊她作晓根。当然这名字是音译过来的,当地能读书的人屈指可数,更别提识字的,反正大家都这么叫。钟晓敏曾问过什么意思?家里人答没意思,就一贱名,贱名好养活;她阿嬷总是念叨晓根好啊,以后长成参天大树把根深扎在土壤里,扎根安己,一生平安喜乐。读书后,钟晓敏便觉得此“根”即根,至于“晓”是哪个?不重要。用晓字就很好,——春眠不觉晓,处处闻啼鸟;钟晓敏喜欢“晓”字。她想既要知晓就得有颗敏锐的心,所以就叫“晓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