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日午后突然回暖,天高云淡,若忽略院里光秃秃的枝丫和满地落叶,阳光暖和明媚,不像是快入冬的天。
长公主府后院堆杂物的柴房旁的方寸之地,乌泱泱围了一圈人。
“奴婢前几日收拾东西时还疑惑少了两件旧衣不知道放到哪里了,原来是给它偷去做窝了。一,二,三……它肚子底下好像还藏着一只,一共六只,好大一家子。”
“只是这家子怎么长得不像,什么样的都有?那两只长毛猫儿瞧着有些像公主身边的雪团,这爹娘一个是白猫,一个是黄白的,底下那只纯黑的乌云豹又是哪来的?”
小丫鬟们叽叽喳喳说笑个不停,还都是半大的孩子呢。冯妙瑜笑笑。府里两只狸奴,这段时间总不见衔蝉的踪影,本以为它是溜出去玩了,没想到是在府里的角落里偷偷安了家。
小猫们嘤嘤叫着,窝在边角晒太阳的衔蝉突然动了动眼皮起身,叼起身下拱来拱去的小猫走到冯妙瑜跟前,把小猫崽扔在冯妙瑜伸出来的手心里,屈尊纡贵地扬扬下巴。
“这猫儿成精了,还知道躲懒,找人帮它带孩子呢。”榴红捂脸笑着说。
不到一个月大的猫崽还没人手掌大,软乎乎一团四处乱扒拉着,实在太小了,冯妙瑜轻轻抚过它细细的脊背,生怕力气大了弄疼它。
榴红凑近也想伸手摸摸,衔蝉却扭头冲她咧牙警告,榴红只得悻悻收了手。
“真是成精了,还挑人呢。”
做娘的衔蝉想偷个闲,可那黄白相间的小猫却不依,嘤嘤叫着从冯妙瑜手上爬下来,跌跌撞撞又缩到衔蝉身子底下,不见了踪影。
“小白跑掉啦!”一片失望声。
这时,翠珠进了后院,手里拿着一封信。冯妙瑜之前特地交代了,收到冯妙瑶的信要第一时间拿给她看。
“小白猫成精变了人,这不又从另一头给过来了。”
翠珠今日正好穿着件杏子黄的长袄,臂间搭了浓白的披帛,和方才那小白猫一个颜色,榴红就调侃道。她抓住翠珠的披帛摇晃,“既化了人形,翠珠姐姐这猫尾巴可要藏好了,不要叫人发觉了才是。”
不明所以的小丫鬟们噗嗤嗤地笑。翠珠却觉得榴红笑的有些意味深长,她向来都是低她一头的,今个怎么突然反了天,还敢拿她开玩笑……但她这几日确实心虚,只没好气扯过自己的披帛。
“什么成精不成精的,不像话,公主还在这里呢你就带头说胡话。”翠珠训斥道。
“姐姐教训的是。”
榴红从未如此恭谦过,翠珠不知道她葫芦里卖什么药,心里更烦,她越过榴红将信给了冯妙瑜。
冯妙瑜看了信,久久没有说话。
谢随散衙回家后冯妙瑜还在翻来覆去看那封信,谢随换了便服,问道:“这是怎么了?”
“是好事。”冯妙瑜把信原样折好收起来,却忍不住轻轻叹息,“我的五皇妹你还记得吧?如今我竟也是做姨母的人了。是个男孩。”
“记得。这是好事,何必叹气?”谢随说。
“是啊。”
可在她眼里妙瑶还是个孩子呢。蛮地风土习俗不同于中原,诸部族虽是一条绳上的蚂蚱却各有心思,政局错综复杂。若是个没有继承权的女孩倒还好,男孩……日后不管冯妙瑶愿意与否,少不了要在血雨腥风里闯荡。
不过无论是外甥外甥女,冯妙瑜心里都有淡淡的失落。有了这个孩子后,妙瑶是坐稳了王妃的位子。这是好事。但好像从此以后,她的喜怒哀乐,生老病死都与这片中原大地再无干系,她的命运将完完全全系在那片土地之上,要与那片土地同呼吸,共进退了。
“本来就离得很远,就算快马加鞭也要走上十天半个月。如今感觉离得更远了,有种骑再快的马也够不到她了。我有这种感觉。”
谢随取了她的斗篷过来,一圈绵绵白白的兔绒围着她的脖子, “别乱想了,总有机会再见面的。”
以他和巫阳的关系,带她去探望冯妙瑶和她的小外甥并非难事……就等事成后,一切都安顿下好之时吧。谢随想着,伸手帮她系上了斗篷带子,“该去吃晚膳了。”
他牵着冯妙瑜的手,两人一起,并肩出了屋。
不管怎么说,妙瑶喜得一子,冯妙瑜这个做姐姐的都得表示一二。第二天一早,谢随上衙去了,冯妙瑜坐在椅子上喝茶,又开始为送什么给妙瑶和小外甥而头疼。
榴红添了热茶。
“小孩的话,除了常送的长命锁,对镯,再送些新制的被褥衣裳过去如何,这些都是送过去就能用上的。”
“小门小户出来的就是小家子气。你以为谁都和你家里面一样——送被褥,衣裳?人家王妃缺这些。”翠珠抱着两盆开得正好的菊花进来,正好听见榴红的话,反唇相讥。
“公主送的东西,就是娘家人送的东西,那和王妃手底下人做的东西那能一样?”榴红说,“何况奴婢听说蛮地那里荒凉的很,养不出蚕,织不出好料子也就罢了。连好的绣娘都没几个,那针线做的粗拉拉的——”
“别说小孩皮肤娇嫩,就是成人,天天穿盖那样的东西,皮肤都给磨坏了。”
送这些倒也是个办法,只是冯妙瑜心里还有顾虑。
“听说小孩长得快,等做好送过去会不会就用不上了?”冯妙瑜说。
“这个您不用担心。算好时间,稍微做宽些就是。”榴红得意抛了眼神给翠珠,“咱们府里就有个丫鬟给家里的姐妹做过这些,名字叫玳瑁。她针线活做得也好。奴婢上次见过她绣的蝴蝶的帕子,漂亮极了,就跟真的蝴蝶似的。”
“那你把人叫过来。”冯妙瑜有点被她说动了。除了给小外甥的一份,这些东西她可以给自己提前准备一份。
翠珠这回吃了个败仗,气得趁冯妙瑜不注意狠狠剜榴红一眼,摆好花盆出去了。
榴红叫了门口的小丫鬟去传话,那个叫玳瑁的姑娘很快过来。去喊她的人似乎没有说清楚叫她来的目的,玳瑁绞着手,惴惴不安。
站在冯妙瑜身后的榴红悄悄递了个眼神,玳瑁立即心领神会,惶然四顾一周,忽而扑倒在地上。
“公主,可是翠珠姑娘跟您说了什么?您不要信翠珠姑娘的说的话!奴婢,奴婢什么都没做,是冤枉的——”
她这一嗓子喊出来,莫名其妙,倒把冯妙瑜吓了一跳。
“公主叫你来是要问你事的,你突然鬼叫什么?翠珠姑娘是公主的贴身侍女,和公主说了什么,公主信与不信,由得着你多嘴?”榴红说。
冯妙瑜扭头看了榴红一眼,笑笑,双手交叠靠在了椅背上。
既然有人想演戏,那她怎么能不配合一下呢。
毕竟一场戏若不演到最后,谁能知道编排这出戏之人的目的呢。
“榴红,叫人家把说完。”冯妙瑜说,“你说翠珠冤枉了你。府里上百号人,平白无故,她冤枉你做什么?你这话我倒听不明白了。”
“那是因为,因为奴婢瞧见了她。”
玳瑁起身跽在地上,抬头望着冯妙瑜,满眼期盼。至于期盼着什么,大概只有她自己知道了。
“你瞧见了什么?”
“奴婢前些日子出府采买无意瞧见了翠珠姑娘被一群人围着。那些人看起来个个都凶的很,不像是好人。奴婢,奴婢以为翠珠姑娘被街上的地痞缠上了,就想过去帮忙,走近,却见带头的公子反而在给翠珠姑娘银钱,好像在做什么交易。然后翠珠姑娘回了下头,肯定看到奴婢……”
“你方才说翠珠被一群地痞围着,怎么领头的又是个公子?”冯妙瑜打断她。
“奴婢也觉得奇怪,但奴婢看到的就是那样的。奴婢真是怕……”
“那公子长什么样子?”又一次打断。
“长脸,”冯妙瑜咄咄逼人,玳瑁没忍住看榴红一眼,“然后细长眼睛,脸白白的。穿金戴玉,一看就是个有头有脸的人物。”
这番话半真半假。冯妙瑜很快下了结论。
细眼长脸,天天混在地痞堆里除了张家那位纨绔张久闵还能有谁。她能说出张久闵的相貌,翠珠大概真的又见了张家的人,并且和他们做了什么交易。但瞧见这事的并非这个叫玳瑁的姑娘。她不过是个传话的。
冯妙瑜挥挥手叫她下去。
“你没有什么想和我说的?”屋里只剩下她和榴红两人。
“翠珠姑娘不像是会做这种事的人呀。玳瑁她也许是看错了。为了翠珠姑娘的清誉,奴婢觉得您一定要严查此事,还给翠珠姑娘一个公道!”榴红言辞凿凿。
冯妙瑜笑出声。
“今日之前,我也不觉得你像是能做出这种事的人……跪下。”
“公主?”
榴红眨了眨眼睛,疑惑归疑惑,还是依言拎裙跪在地上。
“翠珠的事情,你为什么会跟着她,都瞧见了什么,说吧。”
“公主,翠珠姑娘的事情不是玳瑁看见的吗,您问奴婢,奴婢怎么知道她……”
“翠珠做了什么我自会查清楚,你做了什么,我当然也能查的一清二楚。这是你最后一次说实话的机会。明白?”冯妙瑜淡淡说。
检举可以,但为了私心在她面前自导自演这样一出戏,把自己摘得干净,这样的风气决不能纵容。
“是那天。奴婢在书房听到您和阿玉姑娘说话,说起翠珠姑娘天天跑米油行很奇怪,奴婢就起了探查的心思。您也知道翠珠姑娘把奴婢当成眼中钉,奴婢怕这话由我自己来说您不信……”许久,榴红才开口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