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要带我去哪？”

她跟着柯弦音许久，还是忍不住发了问。

诗安被拉着，她们一路上躲过许多巡逻机器人。

看这方向，似乎是从西区向东区。

但具体的目的地，未知。

只见前边的女孩转过头，笑眼弯弯，带着些许顽童气息地向她开口：“耐心点，闯祸得小心点，不然很快就会被发现了。”

目的呢？

诗安到嘴边这句话最终变成了一声轻笑，带着些许纵容的，她选择由着柯弦音去了。

虽然在不久前刚了解了这实验背后的真相，可不知为什么，即使知道了自己成为了其中一员，也依然没有多少害怕。

并不是诗安不惜命。

她还有很多事情需要解决。

就像父母的死，就像她自己，什么时候才能光明正大地去向大众承认——她不是孤儿。

虽然在乎这件事的人不多，但对于诗安本人而言，没有比这更重要的。

环视了一番四周，在确认没有什么异样后，诗安将那放大的疑问毛线团抛出：“柯弦音。”

在正式提问前，她还是习惯轻唤一声对方的姓名，“你为什么要帮我？”

其实她还想问更多人。

不只是柯弦音。

想问他们，一个为什么。

“因为我愿意。”

话语还没落到地上，柯弦音甚至没有回头，像是没有经过深思地脱口而出，就这样说出了一个平淡无奇的答案。

“这算原因吗？”

“这不算原因吗？”

柯弦音转过头来，眸光明亮，透着些许不解。

诗安能看到她清澈瞳孔中倒映的自己，忽的像是窃取他人成绩得到夸赞的孩童般，心虚地低下了头。

她心里是有一个答案的。

但准备开口时，手却再一次被柯弦音牵起，向着后者所带领的方向跑去。

不适时的，诗安渴求答案的欲望变得膨胀。

低声开口，是戳破这层泡沫第一步：

“是因为之前‘我’帮过你……和你的院长吗？”

“嗯……也可以这么说。”

两人脚步不停，而前面的人依旧没回头。

诗安用余光瞥了眼后方，安全的环境没有给她带来任何安慰。

吊起的心脏，随着泄气一般的气音将真相和盘托出：“如果我说，那不是我呢？”

柯弦音停下了步子。

转身看向她：“你一定要得出一个答案吗？”

这句话像是山谷回音，在诗安脑海中回荡。

但早在她产生这个疑问之前，便该有了伏笔的迹象。

她应该是不喜欢未知的，所以才不断向前求索。

因此她抬头对上柯弦音目光，没有再回避，点了点头。

柯弦音忽的笑了一声，莫名让诗安想到了向颂之。

“那我们先找个适合说话的地方。”

她这样说着，再次攥紧诗安的手。

几乎没有犹豫，她跟着柯弦音跑了起来。

—

门被关上。

诗安靠在墙边大口喘气，余光瞥向坐在地上靠在门边的柯弦音——

从进门前来看，她身上淋漓大汗，柯弦音仍旧游刃有余。

室内未开灯。

诗安只能在眼睛适应了黑暗后，依稀辨认着只有模糊外形的各种事物。

空气中隐隐约约飘着消毒水的味道。

“大小姐，你该加强锻炼了。”

那靠在门边的黑团物体突然动了，却是换了个姿势，同时调侃了她一番。

“你还没有回答我的问题。”

“抱歉抱歉，你的问题是什么来着？”

“柯弦音，我没有在开玩笑。”

长久的沉默开始在黑暗中蔓延。

像是水滴晕染在墨缸中，看不清，混成匀。

诗安忽的觉得喉咙有些发紧。

她现在有些后悔问出那句话了。

即使带着“如果”这样的假设语气……

可没有什么话是空穴来风的，她问出口就代表着有什么东西，和柯弦音记忆中的不一样了。

“诗安。”

柯弦音轻笑着唤出她的名字，“我也没有在开玩笑。”

那团黑影站了起来。

“当时你为什么要下车呢？你应该清楚她们是在让你打头阵，这要是在恐怖电影里，你可就是第一个送死的跑龙套了。”

诗安思索不过片刻，摇了摇头：

“对我来说，这是一个探查信息的好机会。”

“即使这种未知可能存在危险？”

“也许我遇到的未知里就没有危险。”

柯弦音忽的笑了，声音不大，但明显是被逗笑般：“你这人真有意思。那如果你发现这里不是目的地，你会回去告诉车上的他们吗？”

“为什么不？”

“即使你可能会被抓走，可能遇到生命危险，又或者说，明明是他们让你去做这件事的……”

“准确来说，是我自己想做的。她们的话只不过起到了个表面作用。况且，就算真是这样，我也会回去说的，信不信是他们的事。”

诗安不假思索便脱口而出，却在话语落下的沉寂中，意识到了柯弦音的答案。

果不其然，对方缓缓开口：

“所以我愿意啊。你值得我这么做。”

—

诗安忽的愣住了，张口就要反驳。

对方却是先反问了一句：“如果是你，那时候遇见我，你会怎么做？”

但她没有等诗安回复，自顾自地往下答，“你肯定会做些什么的，去帮助我。因为你就是这样的人。”

“……不是……”

诗安下意识反驳，可脑袋却乱成一团浆糊，压根找不到辩驳的话语。

“那时候遇见的不是你也没事，但我知道如果是你，你也会那么做的。”

柯弦音嗓音响起的同时，房间的灯也在“啪”的一声响后亮起。

突如其来的光亮让诗安不得已闭上眼睛。

耳边却传来了“砰”的一声关门声。

适应光亮后再睁开眼睛，看到的就是站在门外的柯弦音。

透过玻璃仍旧可以看见她那没心没肺的笑脸。

但不安与慌张同枝丫般疯长。

诗安朝门冲去，双手拉上门把手，却怎么也拉不动，空耗力气徒劳无功。

“柯弦音，你干什么！”

诗安的声音与房间墙壁不断碰撞，震震回响。

却传不到外边柯弦音的耳朵里。

同样的，柯弦音向她说的话她也听不到。

只能通过嘴型，判断出那么几个意思。

只见柯弦音动了动嘴，最后勾起了笑来，将双手合十比于自己颊边，歪了歪头，轻轻合上眼，向她做了个“好梦”的姿势。

便不再管里头诗安怎么乱喊乱叫，转身要走了。

诗安顿时气血上涌，忍不住拍打起门来，却只能就这么看着柯弦音离自己越来越远。

随后在视野的最远处，被突然出现的巡逻机器人一把抓住带走了。

在那机器人将头摆到诗安这个方向时，她已经躲到了门后，顺手关上了灯。

现在的她，一手仍搭在那灯的开关上，一手置于脸上捂住自己的口鼻，避免自己发声。

不知过了多久，双腿有些发软，诗安脱力地坐到了地上。

黑暗中只看得清自己双手的些许轮廓，但她好像能看见那颤动着代表害怕的弧度。

久违的，代表不安的征兆。

那种无力感又一次暴风般席卷了她。

诗安忍不住屈起双膝环抱住自己，让自己的哆嗦逐渐减缓。

膝上却忽然有了濡湿的感觉，伸手一摸自己的脸，却是在不知何时，她已经不受控制地流了满脸泪水。

如溪流般，汩汩向下，流入深渊。

她好像总是在看着别人离开，而自己无能为力。

指甲深深嵌入自己的身躯。

她那双黑亮的眸子却仍旧向外溢水，直勾勾地盯着前方。

—

察觉到信息传来的振动，黎羽的眉微不可闻地皱了皱。

但他还是拿出了十分的精力向对面的人礼貌地开口道：“抱歉，请允许我出去接个电话。”

本是抱着借垃圾短信的缘由短暂逃出那处有些压抑的地方。

但黎羽在看到那弹出的信息时依旧有些愣住了。

连带着摁向屏幕的手指都有些颤抖，因为激动。

“黎羽”

她这样叫他。

明明远在万里。

但偏偏让黎羽觉察出一丝不对劲来。

是因为长久的沉默吗？

或许是。

是因为她忽然叫了他的名字吗？

他确实为此兴奋，但也或许是。

他搜肠刮肚了千百种可能，但指尖轻轻点在对方那全灰的头像上，触及旁侧不知何时更改的备注标识上。

他就像是给予抚慰一样，能透过空气，隔绝屏幕，感觉到他轻微的颤抖。

她好像在向他求救。

和之前一样。

那次扑入他怀中，黑曜石叫他救世主。

但这些只是猜测。

黎羽最终觉得，是自己有些太想她了。

手指忍不住蜷缩了些，臂膀都有些轻微的颤栗。

他回忆到了在福利院的那场拥抱。

他还想再抱抱那场春风。

但，还是太久了。

她的寂寞。

她的沉默。

黎羽的指尖忍不住轻点起手机侧边来。

脑海不适时地浮现聂鲁达的那么一首诗：

“你就像黑夜，拥有寂寞与群星。

你的沉默就是星星的沉默，

遥远而明亮。”

已发送。

黎羽的眼眸咻地瞪大。

他彻底慌了神，才发觉自己像是鬼迷心窍般把这些字给发了过去。

手忙脚乱地撤回。

真是要疯了。

“黎少爷，是里面让你不太舒服吗？我见你的……”

对方似乎是觉得黎羽出来的有些久了，却是话锋一转，“你看起来有些热。”

—

“是笨蛋吗……”

诗安看到那条出现了几秒的消息，忍不住嘟囔了声，尾音却被笑容沾染，那点欢快似乎也跳到了她的耳尖上，染上薄红，“这算什么……”

她知道这首诗。

聂鲁达的《我喜欢你是寂静》。

那点不安好像突然间被风吹散了。

即使脸上仍有些涩涩的，泪痕未干的感觉。

诗安还是向他问出了那个问题。

虽然她已经知道了答案。

“你为什么愿意帮我呢？”

——黎羽，你为什么会愿意帮我呢？

大家，又是为什么愿意帮我？

请原谅，她实在得找一个支撑得住的理由。

现在的诗安，清楚地意识到，自己还算不上柯弦音口中的“值得”。

至少，在很多方面上来说，她都“没有用”。

像曾经林佑箬说她自己攀着黎羽一般。

她好像是被众人护着的菟丝花，实际上也是攀着他们，蚕食着他们的生命。

她不想这样。

——难道最终都是因为一个，你们认为的“值得吗”？

诗安回想起前不久和黎羽见面时，她许下的承诺。

空泛而不知如何下手的。

但她只能那么做。

她必须要记住。

热意笼罩手腕。

好像黎羽在温柔地圈住她，说着：

“事情就是这样自然而然地发生，如同夜幕降临，日暮西沉。”

诗安忍不住笑了。

这是雨果的《悲惨世界》。

足够了，她已经明白了。

和她义无反顾坚持下去的原因一样——

因为我愿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