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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0章 同归 · 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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姜玠初次见到天家人时,是1641年的隆冬。

此为崇祯十四年,遍地干戈。

他是听说过,有个被推为闯王的中年人,短短几年已经连下永宁、灵宝和宝丰。就在年初正月时,还率兵攻进洛阳,捉了福王,同后园几只鹿一锅在院中烹了。

叫做“福禄宴”。

听闻那日,人声鼎沸,家珍皆为柴木,垫在千人锅下噼啪作响地燃着。锅中汤水沸沸,惨叫声不多时就歇了,随后被兵士们拆分吞吃入腹。福王府中的金银存粮,人拉车载,竟数日不曾绝。

河南本是富饶之地,连年大灾,闹到饥民相食的地步,穷苦人家非死即逃,或有群集为盗、造反者不下少数。明廷横征暴敛,这位天潢贵胄终日闭门畅饮,不闻不问,最终落得个命丧鼎镬的结果,算得上该有的报应了。

消息传来,平民拍手称快,富人或有胆战心惊者,或有作壁上观者。虽战乱尚未波及至此,但杭州亦有灾旱之苦,人心泱泱,也有骚乱之兆。

姜玠对此,倒没有多少感慨,做皇上的是姓朱还是姓李,于他而言差别不大。

他疲惫极了,已经对这些事提不起什么兴趣。

再说,姜玠那时候没有多余心力,主要正被家里之事闹得心神不宁。

无启姜家,满天星一样散落在各地,偶有书信往来互通些要紧事。就如族中热血沸腾之人,已经有两个已经跟着这李自成围开封城去了。

姜玠是知情的。

姜家人推崇强者,偏生姜玠这个脑子最好用、又体力出众的现任家主并没有什么远大抱负。他这几年正跟着位姓吴的先生探访瘟疫肆虐的村落,那位老郎中正准备要撰写些总结毕生所学的书类来。

好在姜家其他人也并没有要发展宏图的意愿。长生一事太过机密,如何过完此生纯看个人所愿,只要别闹得太大,闯出惊天动地的事业引来旁人注意,一切都好说。

姜玠此番到杭州,其实纯属意外。

小珏先前也给他去过信,说阿姊在此地似乎过得并不如意,他要来带她走。

姜玠把涂了又改的陈旧信纸照旧引火烧了。

小珏不喜他,许是因为平素不苟言笑的缘故,此番能给他写信,虽未说得多详细,但想来是事态有些不可控。

他本想回信,又觉得小珏定是送信给他时就已有行动,不防再等等那两人传回的消息。

小珏是个不错的打手,但无启也并非人人皆尚武,比如阿姊,向来擅于设计人心,又很是肆意妄为,所以姜玠原本是不担心的。

谁知等来等去,等到了他二人的死讯。且消息并非来自小珏,而是一封印了火漆的密信。

信中言之凿凿,将各式细枝末节描述得惟妙惟肖,姜玠半信半疑,但也决定动身来此一探究竟。

幸而苏州同杭州相隔不算太远,他到得也快。

快到那位富商家门外的纸钱都还没来得及被清扫干净。

也好打听。

这事闹得沸沸扬扬。虽然富商有息事宁人之嫌,但耐不住市井间的八卦之气,姜玠随便在街上抓一个都能说得有鼻子有眼的。

这样乱世,能有些吊诡传闻,人们自然津津乐道。好似多聊些神啊、鬼啊的,就能将困苦的日子忘却些一般。

密信有言,阿姊早在几年前爱上了个做绸缎起家的富商。

据她说,同那人初见时,正是紫藤盛开的时节。微风拂过,落花纷飞,两人便一见钟情。

纵使富商身边莺莺燕燕环绕,没有止歇的尽头,阿姊依旧奋不顾身地一头扎进了深宅大院中,心甘情愿地做了他不知第几房的小妾。

小珏那时已经不算年轻,仍气得要去门上闹事。姜家低调,但好歹是长久不衰,家底并不比那人薄,怎能行这样自降身份的事,上赶着给人做妾?

阿姊不知怎么知晓了,将他拦下,还痛斥一番。她说一世苦短,能觅得心仪之人,怎样都不算有错。

但那时的阿姊已然另一副做派,脸上连同脖颈皆施了厚厚脂粉,唇脂红得瘆人,裙摆绣得满满当当的紫藤花,只因为那人说“瑜儿最配紫藤”,连鬓边也斜簪了满开的花枝。

阿姊给了小珏一巴掌,动作间衣领微开,漏出斑斑点点的青紫。

小珏疯了一般,攥着她的手腕质问:“他打你,是不是!他怎么敢、他怎么敢的!”

阿姊忙伸手去拢衣衫,斥道:“你懂什么!凡人想要子嗣,这本就是我的短处。再者,他已跪地起誓,以后便不会了!”

无启泥塑肉身,自然不会有可能生儿育女,这本是神赐,那人一介肉骨凡胎,有什么资格对他们指手画脚!

方才一眼,已经瞧见她的身上新伤叠旧痕,小珏狠狠咬牙:“他怎么会改?他如何会改!这是第几次了?阿姊啊,你是姜家人!你如何能受得了这样的气!”

两人那日争吵不下,阿姊最终还是回去了,是富商的轿子停在了门口接去的。

小珏遥遥一瞥,便觉此人实非良配,暗暗筹谋了,绑也要将阿姊绑走。于是他找了间偏僻的客栈,写了又划,最终还是决定给姜玠送去了那封破旧不堪的信。

只是潜入富商府邸之时,碰见的就是那人酒气熏天,满手鲜血地割了阿姊脖颈的场面。

小珏气得失了智,从房顶翻身落下,便要取他性命。

富商虽醉,求生之意却强,侧身躲过一击,寻了机会大声呼救,眼见家仆侍卫鱼贯而入,笑骂道:“我就说,你便是那奸夫!这贱人没给我生个儿子,还跑去见你,死得好,何其之好啊!”

小珏不敌,翻墙逃离之时衣襟被藤蔓缠住,挂落了一支紫藤。

***

姜玠立在荒坟林中,大雪漫漫,洋洋洒洒地飘落,堆积在那枚粗制滥造的石碑上,一旁扦插成活的枝条已经长到小腿高,如今落光了叶子,几乎被雪埋住。

也是奇怪,姜玠不知道这样靠南的地方,竟是能下这么大的雪的。

他伸手将雪抚落,指尖描摹着刻出来的“姜”字,一笔一画,凉得彻骨。

虽说百余年后便可破土重生,可姜玠连亲族肉身被殓都不知,又偏偏是这样憋屈的缘故,到底还是生起气来。

方才在街上捉到的那小童说得情真意切,同信上所写相差无几。

富商后来报官,说家中遭贼。那贼人先是偷盗不成,许是见了瑜儿美貌,又动贼心,复返回时,因爱妾誓死不从,继而杀之,携尸逃离。

多么顺当地给自己寻到了合适的替罪之人。

阿姊和小珏的身份虚虚假假,官府查来查去,查不到实处。再加富商本就意欲掩盖,也就不了了之了。

那个老夫人就是在这个当口现身的。

她持一把油纸伞,就静静站在姜玠身后,开口道:“如何?”

姜玠回头,在漫天大雪中初次见到了天家人。

老太太通身的气派,一头银丝一丝不苟挽在脑后,正颇为慈爱地看着他,问他“如何”。

信上不光复现了种种,结尾时提及相天师一事,而后简短的一句作为结尾,“有要事相托,信则往,面谈之”。

姜玠缓缓站起身来,定定看着对方:“你不是会算吗?那你说,我会如何?”

老太太递给他一张纸条,掩唇道:“你现在有事要做,待到事成之后,到此酒楼一叙。”

姜玠接过,展开时见便是地址,那老太太已经转身往回走了,雪地路滑,她却走得飞快,不一会就已经远出了段距离。

“我若是不去呢?”

老太太的声音伴着风雪传来,“你会来的。”

***

富商家中并未见到任何白幡素镐,姜玠笃定,若不是怕鬼魂上身,阿姊下葬之时,他怕是纸钱都不想撒的。

自小珏一事起,府内看守增了许多,但姜玠依旧借着夜色遮掩无声无息地摸进了屋。

显而易见的,他已经将阿姊忘至脑后了。

房间内烧着炭盆,暖香阵阵,那人衣衫半解,搂着新欢说笑,手中一朵白梅往女子鬓边簪去,正说着些梅花如何相配的屁话。

姜玠的动作很快,手起刀落间富商的人头就已经提在了他的手上。

飞溅出的血将鬓边梅花染成赤色,女子的尖叫声还没落地,他便翻身出窗,不见踪迹了。

***

天家提出的条件很苛刻,进入地底迫在眉睫,需要在那位命定之人出生之前破土,且中途不能再现世间。

老太太并未言明,只言片语间透露,好像是有内鬼,已经到了威胁家族存亡的程度。她已是尽早地做了打算,就是要劳姜玠多死几次,以防被人察觉,坏了大计。

她开出的报酬又实在诱人,他若达成约定,便自能揭开长生的秘密,依他所愿逃脱这种没有尽头的人生。

可时间卡不上。

现在的话,会比那位天珠玉小上几岁才能出来。他也提到,至垂垂老矣时再动手,是最合适的。

老太太摇头,等不及了,他们的刀已经磨好,再不做决定,就进退两难了。

姜玠不知道她口中的人到底是哪路神仙,只是机不可失,或许这是唯一能做个了结的机遇。

他先前四处游荡的时候,也学了些许机关造法,复刻不出木牛流马,做个非常缓慢的沙漏用作“倒计时”还是绰绰有余的。

兵行险招,他准备得当后,亲手将陨铁做的利刃插进了自己的心脏。

姜玠在一片黑暗中,听得到自己的心跳声越来越弱,越来越远。

咚咚,咚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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