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色微暗,风从山谷的深处吹来,裹挟着松脂和艾草混合的气息。
他们一行人抵达寨口时,一名中年妇人已经在路边等候着了。
再往上路的情况就复杂起来,车不好走,只能弃车徒步,珠玉率先下车,唤了句:“珍姨。”
泽布珍头缠素巾,身穿黑麻布窄袖立领上衣和对襟长裙,臂弯处挂几条细长白布条。她的眉眼间已经染上了风霜痕迹,嘴中念念有词,又将一捧艾叶扫上珠玉的肩膀,念道:“落身,落气,不带邪。”
方才在车上时珠玉也同他们说了大概,此时几人都着黑色衣服,静默地将白布系在腰上,心中默念着“阿拉纳”,从烧着柏枝和香草的火盆上跨了过去。
是珠玉提前教会的一句羌语,意为“请祖先宽恕接纳”。
羌族人认为,人是带着“气”的,生人进家门,会把外面的煞气和鬼气一同带进来,因此要行“进门仪式”。
泽布珍引着他们到了自家。窗下安放着一小块洁白如玉的石头,由木托盘承接着,那是白石神的化身。
相传白石为神灵所留,羌语叫做“阿布确克”,是太阳神的意思。她点上香,向神灵禀明家中来客,若不遵仪而入,便会“惹神不喜,招病入梦”。
姜玠他们照着珠玉的动作,双手合十站在后面,肃静地等待着。
良久,泽布珍才抬起头来,看向珠玉,眼角不觉滚下一颗浊泪来:“阿玉都长这么大了,你阿妈要是能见到,肯定欢喜得不得了。”
珠玉喉头一哽,眼眶忽然就湿润了。
天桑和泽布珍同岁,若她还活着,或许现在在烦恼自己又生了几根白发,长了多少皱纹这样的问题呢。
她垂着眼:“我妈走时……”
泽布珍抹了把脸,带着笑道:“过去的事,就不要再提了。”
她还清楚地记得那个叫做天桑的汉人女子,在寨子里住了三年,临到走时把他们的阿玉托付给了她。
真是奇怪,天桑那时候才刚刚认识了那个手无缚鸡之力的陈姓小伙子,怎么就认准了是他,还知道以后要生女儿了呢。
她问天桑,自己的女儿为什么不养在自己身边呢,又怎么能忍下心来呢。
天桑的眼神就在那时变得怅然,她看着很远的地方,说只能陪阿玉九十九日,到那天时,母女缘分便尽了。
而缘尽时,就是天桑的死期。
泽布珍不懂,但还是在白石神前发了誓,定会将那个叫做阿玉的孩子好好照料。
天桑却笑起来,纠正她,只要保阿玉好好活到八岁,就要送走。
她已经都准备妥当了,有一个地方适合阿玉在那生活,取“藏玉”之意,将镇子更名为了苍郁。
她说,阿玉的机缘在那,但能否化解还要看自己造化。她说,她能做的已经全做了。
泽布珍此生出的唯一一次远门,就是去见证天桑的死亡。
等她按照约定的时间到时,山体的一面已经被雷劈得焦黑,天桑那条白色的披肩被烧掉了一大块,剩余的被风吹到了枝桠上,在风中晃得孤寂。
烟女也只留了一口气,原本纯白的躯干焦化了不少,还尽力佝偻着将那个小娃护在身下。
那就是天桑的孩子,那就是阿玉。
泽布珍从过往回忆中抽离,给珠玉擦着眼泪,轻轻抚着她的脸颊,认真道:“她还说和你会再有一面的缘分呢,你会再见到她的。”
她的指腹粗糙温暖,珠玉伏在她的怀里,闷着声音问:“妈妈她骗我。她已经走了,我如何能同她再见呢?”
泽布珍将她环在怀里,小时候哄她睡觉那样一下下地拍着后背:“天桑从不对我讲假话。不怕,白石神会指引她归山。”
***
族里有位老人去世了,他静静地躺在那里,远远看去,安详地就像睡着了一样。
身体已经被柏枝水擦拭过,有着一股草木的气味,手里攥着铜钱、白石碎和香草,额前用白灰压印。
释比穿着青布长袍,头戴白羊角饰,腰间系了铜铃,正和他手里的羊骨杖上的铜器一起发出清脆的声响。
羌文珠玉并不全懂,只知道那是“安魂词”,待到咏诵完毕,释比端起一个木碟,两指蘸了些白灰,抹在人的双耳后。
据说这样就能让魂听得到亲人的哭声,亦能封住阴气的入口。
白灰便是山石化土,可净邪,也可接引灵魂。
他们认为,人死后灵魂是不灭的,在神的指引下,最终将重归自然。
所以泽布珍虽然悲伤,也不会过分追忆。她坚信,天桑的魂魄,已经回到了孕育出她的最初的家乡。
及至黄昏,便到了送灵的时候。释比将白灰挥洒在地,路上铺着青松枝,有人在前面持香引路,也有人敲锣驱邪。
此为灵路,为亡者引路之用。
珠玉不是本族人,原本是不许跟着的,但她小时在这里长大,不少长者都认得,再加上她铁了心地要来,最终还是单为她破了这规矩。
此时她跟在队伍的最尾端,默默地跟着走。
落葬前需要祭神。
白石神坛位于一处高地,周遭由石堆垒成,中心一块洁白的半人高的大石,周围插了香棒和青松枝,还挂有风铃与经幡。
傍晚的风从山口吹下来,释比舞动铃杖,开始跳起送路舞,模仿灵魂过山涉水的旅程,好让那位老人的灵魂免于迷失和游荡。
他念起,“白石引魂,山神启门;白石归山,山魂启路;祖灵现形,带魂归山。”
珠玉一言不发地看着渐燃的柏枝,仿佛透过这么多年能看到妈妈的灵魂,穿过山路,回到那一切起始的祖地去。
***
此时被安置在泽布珍家不允许同去的三个人,完全不知道外面发生了什么,也不能出门,只能老实听着远远近近传来的羊皮鼓声。
等到天都黑透了,珠玉和泽布珍才一前一后地回来,两人都神色疲惫极了,手上还拎着饭菜。
有丧事的主家是不能动手的,动火会断亡者魂气,所以常由寨子里的邻里亲友帮忙。
她俩才忙完回来,给家中蹲守的仨人带口粮回来了。
风辛金实在是饿得惨了,吃的那叫一个狼吞虎咽。
泽布珍去提了热水壶来,有些歉意地笑笑,向着他们道:“贵客远道而来,原本该好好招待的,正好赶上,实在是不好意思了。”
姜玠客气:“怎么会,突然到访,本就是我们的不是,没给您添麻烦就好。”
他看向坐在摇椅里的珠玉。
后者身上披一块白色的围巾,正在那给风辛金显摆,那是她小时候珍姨给织的,用得手纺的羊毛线,老珍贵了呢。
白色为净,天清地明。
姜玠突然就想笑,怎么能叫突然到访呢,分明是珠玉算好的。
为什么要挑年后那日启程,为什么要来这里,怎么就突然碰上了白事,她怕是都有她的谋算。
那还跟他在那正儿八经地讨论了半天什么雷啊电啊道啊的!
珠玉察觉到了这道视线,面不改色地看了回来,还附带露出了个人畜无害的笑容。
***
泽布珍的家里有间空闲的屋子,只是要这三个男人挤一挤睡一起了,珠玉自然同她一起休息。
她揽着珠玉,摸着那头浓密的长发,极轻地叹了口气:“阿玉,你为什么要回来呢?”
珠玉闭着眼睛,看着就快要睡着了:“珍姨不想让我回来吗?”
泽布珍又是一声叹息,她怎么不想呢。
阿玉学会的第一句话就是“妈妈”,这妈妈还是冲着她喊的,怎么能轻易地说送走就放下了。
虽然后面也知道了,阿玉那声妈妈,是叫她去找天桑的意思。
但阿玉是在她眼前长大的,当然是放在心尖尖上疼的,纵使这么多年没见,还是把她当成自己的亲生孩子看待。
“天桑当时不是说过,要叫你在苍郁等你的机缘吗?怎么能乱跑呢?”
珠玉宽慰似的在她手里回握了一下:“等到了呀,这不是和我一起来的么?”
泽布珍回想着阿玉的同行人,里头确实有一个长得还不错的小伙子,身板也壮实,也会说话,于是“哦”了一声道:“是那个姓姜的吧,看着还行,不过这事还是得考察考察,才能定亲。”
珠玉哧地笑出来:“姨,想什么呢,此缘非彼缘,不是一码事哈。”
泽布珍又“哦”起来,她确实不懂天家人的这些门道,知道没事,也就放下心来了,问道:“那你这次来,要做什么呢?”
珠玉撒娇:“怎么,想你了回来看看不行啊?”
“当然可以,”泽布珍虽知道这句是盖在真相上头的,还是心里暖了起来,又郑重其事道,“阿玉,你是我看着长大的,瞒别人也就算了,瞒不过我。姨老了,照理说不该管年轻人的事,但你要是有什么需要的,就尽管说。”
珠玉点头,又打了个长长的哈欠,嘟囔着道:“也没别的事,回头得进趟山。”
泽布珍便在心里盘算起来进山要带的东西,再抬头想要数一遍时就看见珠玉已经睡着了。
***
姜玠睡得不沉,所以身边有动静的时候很快就清醒了。
外面天色微微亮,赵诚还在打着呼噜,而风辛金正在往地上滑去。
说是滑,其实也不准确,只是有什么在控制着他腰腹,于是整个人便虫子一样地涌动到了地上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