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柳道明觉得自己倒霉透了。

他做了一个过分清晰的噩梦。明明睡前泡了草津的温泉，喝了点助眠的啤酒，睡的是柔软的被褥，但这些措施都没能阻止他滑向无可救药的深渊。

他站在不知名的湖的岸边，漆黑的湖水就在他的面前。他发觉自己的双腿好似被钉在原地似的，根本迈不开步伐。梦中，他失去了对时间流逝的感知。然后他意识到，命定的时刻就要到来了。奇怪的光芒从水面下跃动着挣扎出来，一团触须缓缓从水面升起，在微弱的月光下微微颤动。在那触须的末端，一列列金属质的尖刺向上不断刺出又收回。那些尖刺令人不寒而栗。接下来的记忆变得模糊不清，他感到一阵令人厌恶而难以忍受的刺痛，就好像某件东西正从胸口刺入进去……【1】

小柳道明终于惊叫出声，他的喉咙好像被堵住后又被强行掰开。入目所及的是酒店木质配色的天花板，清晨的空气氤氲着浅淡的芬芳。但他无心欣赏这一切，连滚带爬地跑进洗手间，镜子映出他灰败又憔悴的脸。那只是梦，那只是个荒诞不经没头没脑的梦：他哆哆嗦嗦地安慰着自己。

整个早晨他都过得心不在焉，草草糊弄完早饭后他强打起精神去开会。野崎董事长在讲完“启示”之后开始了他充满诱惑力的游说。有那么几分钟，小柳真心实意地认为野崎董事说的前景几乎近在咫尺，而他胸口的幻痛似乎消失得无影无踪。只要加入野崎财团，一同供奉这位给予人类以“启示”的神明……

“……这个项目恐怕很难获准被运用到人体上。”

野崎董事陷入了支支吾吾，他的面色一下子比晚上的温泉霓虹还要缤纷多彩。小柳道明看向这个大胆又呆愣的年轻人——旁边的吉田正庆，胸口的幻痛又回来了。但他从未如此庆幸医生当中还有吉田这样的家伙。

横冲直撞的两人离开了这间和室。但野崎显然无法再唤起人们的热情，不少人都跟小柳一样神色疲倦，目光游移。野崎只得宣布散会。

随便应付了一顿午饭，回到房间的小柳道明直直向床上倒去，他紧绷的精神在一片柔软中放松下来。黑暗笼罩了他的意识。

*

小柳道明是被枪声惊醒的。

伴随着“嘭！！”的一声，他惊愕地睁开眼睛，曾经在博多工作过的小柳身体先于大脑做出动作。等他清醒过来，他已经抱头蹲到了床边。

又是一声枪响，这回他终于分辨出来，枪声来自于他隔壁的801房间：是吉田正庆和他那个语出惊人的学生。

小柳紧张起来，他遏制住脑子里关于野崎财团涉黑的种种猜想。悄悄将耳朵贴上靠近801的墙壁。

酒店顶层房间近年翻修过，小柳从未如此痛恨过隔音良好的墙壁。他跑到露台式客厅，颤抖着拉开窗户。

窗外现在一片漆黑，除了这栋酒店，别处的电源似乎都被切断了。但更反常的是他没能从外面看出什么活人的踪迹：漆黑的汤畑山吞没了这座小镇。

但也因为窗外一片寂静，这次他听得清楚了一些。801房间内传出一些痛呼和武打片的动静，但除了最开始的两下，后面再也没有枪声响起。

801的动静终于消停了，小柳道明犹豫再三，咬牙走出自己房间。

走廊的景象很正常，但801房门大开，小柳背靠着墙挪过去，然后被一声低喝吓得腿一瘸，以五体投地的姿势扑进屋内。

“吉田！是我啊！小柳道明啊！”不速之客从地上支起上半身，面上似喜非喜，欲哭不哭。吉田将手中的43X对准来人，然后惊讶地发现是半个熟人。

“你居然没事？”吉田脱口而出。

小柳道明的表情更扭曲了：“什么叫我居然没事？好像我会有事似的！我可是冒着被枪击的风险来确认你的安危……”

“你先起来。”吉田把东西别到腰间，伸手拉起小柳。

冲矢昴已经把地上清理出一块能说话的地方，今晚前来突袭的“人”要比他想象中好打发一些，他们中不少“人”都肌肉僵硬，肢体非常不协调，倒是有几分奇幻小说中僵尸的意味，但并没有僵尸那么多奇异能力。

长谷川从卧室探出头来，在被破门而入的时候，他就被吉田和冲矢昴联手压在卧室里。现在惊心动魄的战斗环节过去，他终于有空观察地上横七竖八的“尸体”。

长谷川越看越皱起眉头，这些前来袭击他们的人全部身着黑色西装，其中有不少看着只是普通人。但有那么几个人尤其古怪，长得就像尸体腐烂了好几天。

“吉田兄，这些人为什么……”明明还活着，却让他嗅到了将死之人的气息？

“这就是用了‘启示’之后会发生的事情。”吉田正在查看被他射中肩膀和大腿的那个倒霉蛋，他记得此人是野崎董事的秘书之一。这家伙一进门就专盯着他，格斗技术非常一般的吉田只得近距离热、武器自卫。

“什么？什么叫用了‘启示’后会变成这样？野崎董事给我们看的那些小白鼠明明什么事情也没有啊！”小柳相当错愕，这个笃定的语气，还有刚刚举着东西的气势，吉田似乎在他不知道的地方学到了不得了的东西。

冲矢昴对此早有猜测，FBI关于纽约的事件报告提到过蛇人的支配血清，或许这些让人类达成非人成就的东西都有属于自己的弊端，只是或隐蔽或明显。

“编造个数据不就得了，当整个流程都受他把控，学术造假其实是很简单的事情。”吉田确定野崎的秘书一时半会死不了，作了些简单的处理就把人绑了起来。

长谷川也来搭把手，他心情复杂地看向冲矢昴：“冲矢先生，真是英雄出少年啊。”这个冲矢昴肯定是日本公安或者警视厅的人吧！普通研究生就算练柔道空手道截拳道跆拳道也打不出这个惊人的效果啊……

对长谷川的误解毫无所觉的FBI此刻正在试图联系群马县警方，但这里的信号似乎被屏蔽了，无论试了什么方法都没法突破封锁。

“吉田老师，这里的信号似乎都被屏蔽了。”你肯定能做点什么，对吧。

吉田接过冲矢的手机坐到窗台的矮桌前，拿出他的公文包，轻描淡写道：“十分钟。”

十分钟后。

“他什么时候会的这些？！”

“我哪知道，跟公安学的吧？”

“他不是去美国了吗？难道他其实是CIA培养的间谍？！”

“谁家间谍在米花医院一呆就是八年呐？你就是看不惯他！”

小柳和长谷川疯狂挤眉弄眼，但吉田这些年明面上都在东京当地缚灵，两人面部肌肉都活动累了也没得出个所以然。

冲矢昴看着自己改造后的手机成功发出消息，不动声色地关上屏幕：“求救信息已经发出去了，两位前辈作何打算？”他和吉田是肯定要出去看看的，但是另外两位没有自保能力的话最好还是呆在别的房间里。

小柳和长谷川面面相觑。几秒钟后，小柳道明作出了决定：“我曾经在博多行医，也是有应对医、闹的经验的……”

长谷川也不甘示弱：“此事干系重大，多一个人也多一份保障。我虽不及冲矢先生武力高强，但也经常锻炼，有几分蛮力在身上。”

吉田从刚才起就一直在倒腾电脑，他敲完最后一个回车，合上屏幕：“那就走吧，野崎一恩最有可能在‘石庭’那里，只有那里最符合他的要求。”

冲矢昴在三个医生的陪伴下踏上了从本馆8F到别馆3F的路。

*

就跟所有的逃生电影和追逐战环节一样，酒店的电梯坏了。

吉田端着43X打头阵，冲矢昴殿后。四人一路平静无事下到本馆四楼。

吉田还是有些紧张，此刻他的耳膜内有血液轰鸣，他因此错过了窸窸窣窣的脚步声。但下一秒，冲矢昴轻巧地移动到三人身前，长谷川和小柳觉得自己眼前一花——

六个黑西装动作整齐划一地看向从楼上下来的四人，六张容貌各异的面孔上是相同的表情，六张嘴唇吐出同一句话语：“请随我们前去参与‘仪式’。”

说着，六个人同时举起手中的镰刀，朝一行人扑来！

【.ra手、枪=96】

吉田正庆两眼一黑，下意识举起双手。

随着一声巨响在楼道响起，一名黑西装应声倒下。他靠得离吉田太近了，迸溅的鲜红像颜料一样随意泼在摁下扳机的人身上。有那么一瞬间，液体的运动镜头被按下了慢速键，连同被震得发麻的虎口一起慢了半拍才被他的大脑感知到。随之而来的是他并不陌生的腥甜的气味——

吉田满身是血，他狼狈地被长谷川拉到一边。冲矢昴已经夺取了两把镰刀开始无双模式，五个黑西装对他而言似乎算不得什么。此刻，这位幽灵君的背影在吉田的心中被无限拉高拉长。

长谷川帮忙按住了地上试图挣扎的黑西装，小柳道明正严肃地按着他的肩膀说着什么。吉田从口袋里掏出手帕，把脸深深埋进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