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兰訢是在前往胶州的路上碰到萧道衡的。
当时天色昏暗,若不是有月光照拂,她甚至看不清眼前的路。
耳畔是呼啸而过的风,她牙关紧咬,不知道是不是咬到了肉,口中血腥味弥散了开。
她满脑子只有一个想法:快点,再快点。
就在这时,她听到了骑兵的马蹄声。
她心生疑惑,不知道这大半夜的从哪来的骑兵。总不可能是成王殿下未卜先知,派了军队来接应自己。
许兰訢不想惹麻烦,便带着朱赵二人避让左右。
她侧耳聆听着前方的动静,只听见马蹄声嘈嘈,兵器与铠甲相互碰撞发出叮叮当当的响声。
突然,她听到了一阵参杂在这些声音里的极为细微的声音,是一阵悦耳的铃铛声。
她听过那个声音,是萧道衡战马上绑的将军铃。
她心中一喜,便高声喊道:“萧将军!”
原来,她的猜想竟然对了一半。萧道衡果真是成王派来的人。
和他一同前来的,还有成王的幕僚顾清如女君。他们此番前来洛乡,正是因为得到了稷山马匪攻城的消息,前来协助守城。
许兰訢惊讶于成王的幕僚居然是女子,不过更令她感到疑惑,成王殿下是藩王,藩王怎么能未得王命就擅自出兵剿匪呢?萧道衡给的理由是,“都是自家土地,谁守不是个守”。但许兰訢并不这么想。
可眼下她也顾不得此事的诸多蹊跷,她急着赶回去救林雪源的命。
他们跟着萧家军一路策马急行,好不容易赶回了洛乡城。却见洛乡城门大开,城中大街两侧躺满了血迹斑斑的百姓和马匪。镖师们手握银刀,正与劫财掳掠的马匪进行着搏斗。
许兰訢没在镖师中看到林雪源的身影,这让她右眼皮再次狂跳起来。
萧家军领命在城中四散开,前往各个大街小巷帮忙一同剿匪。萧道衡和顾清如有要事在身,一同先前往太守府与方太守会面,便留下一半的萧家军跟随许兰訢等人寻找林雪源。
许兰訢策马而过的时候,本来真的什么都没发现。天色太暗,仅有左前方渐渐熄灭的火光做照明。
况且当时洛乡城内满是马蹄声、妇孺哭喊声、火焰吞噬木材的噼啪声,滚滚浓烟呛住了她的嗅觉,让她什么也闻不到。
可是不知道为什么,在经过一个小巷的时候,她突然感觉有人好像在叫自己。
那声音不是从耳朵里灌进去的,而是在心里乍响,惊了她一跳。她说不清楚怎么回事,但直觉告诉她,就是有人在叫她。
她当即勒马回头,凭着直觉里声音传来的方向循声而去,果然,在一道窄巷里,她发现了躺在地上不省人事的林雪源。
她尖叫一声,连滚带爬地下马。她路都走不稳,心跳快得几乎要从胸腔里爆裂开来。
她跌跌撞撞地走到林雪源身边,手刚触到地面,湿滑黏腻的触感就让她心惊胆战。浓烟散去,她才闻到此处浓得令人窒息的血腥味。
“来人!快来人!林雪源在这!”
林雪源被人抬进了太守府。
这里重兵把守,不会再有人来伤害她。
白家药房的张郎中被请过来给林雪源诊治,当问及如何时,所有人都忧心忡忡,心想这次怕不是凶多吉少吧。
没想到张郎中只是先给林雪源塞了一片参片,接着随身带来的布包里掏出一个小药瓶,用纱布蘸着药瓶里姜黄色的药水伸进林雪源的伤口里抹了一圈。
纱布接触到皮肉的咕啾声听得在场所有人牙齿打颤,好像疼的是自己一样。
随后张郎中又往林雪源的伤口上洒了药粉,手捻银针三下五除二替林雪源缝了伤口,指挥候在一旁的许兰訢替她缠好纱布后,大手一挥甩出两张方子。
“这娃命大,这伤再往外一寸就活不成了,真是寸啊。方子上写的药,一个外敷一个内服,这样用个七八天,伤口就能愈合了。”
众人纷纷瞠目结舌,暗自感叹果然高手在民间,林雪源被送回来的时候冷得赛死人了,这都能给妙手回春救活了,了不起!
却见张郎中又说:“这娃今年恁倒霉,两次元气大伤。我说你们家谁管事啊,看着点她吧甭让她再受伤了,再受伤真死逑了。”
众人纷纷汗颜,尤其是许兰訢的脸,黑得让人乍一看以为是锅底。
许兰訢又带着张郎中去看了徐文治和马天凤。
徐文治被马天凤双板斧砍得浑身是血,但好在都是外伤,张郎中给包扎了后就放任他自己休息了。
马天凤就没那么走运了,她的脾被扎木苏的那一箭射裂了,又被亲弟弟扔下躺在院子里大半宿,好不容易撑着一口气送回来了,等张郎中去的时候却还是没撑住,一命呜呼了。
张郎中所能做的也仅仅是替她合上眼,双手合十默念了一句阿弥陀佛。
众人心想,也不知道这老头到底信啥。
许兰訢看着已经出现尸僵的马天凤,暗暗叹了口气。
她在后门被马天凤所劫的时候,看见这人出手利落,一对双板斧挥得虎虎生风,很是威武,本来还在暗自感叹江湖上竟有这样的女中豪杰。听了她的故事,又十分替她痛心,心疼她的身不由己,心疼她遇人不淑。
林雪源说要接纳她,和她一起共成为天下女人的庇护者时,她真的动了心,开始幻想那时的景象。
不会再有女人被迫嫁人,也不会有贫民家的女儿被卖进青楼。那时候女儿家将不输男儿郎,也能在三百六十行闯出自己的一片天。
可惜,这个想法仅仅刚诞生就被扼杀在萌芽里,还未实践就先大受挫败。
她为马天凤感到心痛,也深深为大金女人的命运哀叹。
不过她很清楚,林雪源所说的话未必能实践。就算她有心庇护马天凤,可马天凤毕竟是勾结乌封的反贼,大金朝廷不会放过她的,势必还会缉拿她去审问。
都说朝廷审人手段特别黑,为了逼供什么酷刑都用。马天凤此时死得干脆,倒也不失为一件不幸中的万幸。就是可惜无法从她嘴里得知张子康等人的下落,马天佑又临阵脱逃。
她只盼这些上面的人做事能干净利落些,无论是成王还是皇上,都拿出些手段来全力追查此事。不然,大金就真的要变成乌封的掌中之物了。
林雪源受伤后一直昏迷着,许兰訢不敢把照顾她这事假手于他人。这里不是镖局,太守府的人她信不过,自家的亲信又全是群老爷们,便只能由她亲手照顾林雪源。
好在有张郎中的药管着,没让林雪源发烧。她昏迷的这些天嘴里一直叨叨念个不停。
许兰訢想听,可林雪源声音宛若蚊子叫,又说得含糊不清,她只能又气又笑地冲着还在昏迷的人说:“要说话就快点醒来,老哼哼唧唧的谁能听清楚。”
不知是许兰訢的话有奇效,还是张郎中神医在世,她说完那句话后,第二天林雪源就醒了过来。
她醒来的第一件事,就是可怜巴巴地看着许兰訢,糯声糯气说道:“簪子。”
许兰訢这才反应过来,林雪源脑袋上的剑兰簪子不知道丢哪去了,这人这些天一直心心念念的,都是那根簪子。
饶是冷若冰霜许娘子,此刻也忍不住心里一软,不好真的和她发火,温声道:“簪子没了,回头再给你打一支。”
不知道林雪源是不是身体醒了,魂还没醒。平日里木头一样的林总镖头竟然一瘪嘴,撒娇来:“不要,就要那支。叫人去找吧,肯定是扎木苏捅我那一剑的时候丢那了,在那之前我都确认过它还在的。”
许兰訢没办法,只能差人去找。她本来没抱希望,毕竟是玉器,被人偷了也难免。
但出人意料的是,那根簪子还真好端端地躺在巷子里,就可惜从中断成两截,心疼得林雪源沉默了好长时间不乐意说话。
得知林雪源醒了,顾清如没有心急,而是在她苏醒后第三天才来到她房中探望。
先前许兰訢与顾清如碰面的时候,只知道那人端坐在马车里,对那人的相貌概无所知,只当是书院里的女君,或许是一副病弱清苦相——毕竟话本子里都是这样讲的。
直到见了那人,许兰訢才觉得话本子上的东西真是净忽悠人。只见顾清如身量不高,腰背却挺直,身着菘蓝色常服,头戴乌木发簪,未缀耳珠,方圆脸蛋,五官大气舒展,隐隐透着一股贵气。她一对美眸漆黑深邃,叫人望不见底。
顾清如进屋,先是冲站在屏风外的许兰訢笑道“许娘子辛苦”,随后又示意许兰訢和屏风后想要起床的林雪源免礼。
林雪源说道:“草民见过女君。恕草民行动不便,不能亲自下床迎接女君,望女君海涵。”
顾清如笑道:“总镖头为救百姓身先士卒,是洛乡的功臣,不必与我多礼。”说罢便坐在了屏风外,一副打算与林雪源洽谈的样子。
许兰訢十分有眼色地让人撤了屏风,随后带人撤出房中,关上了门,但她始终不放心,还是守在了门口,怕林雪源有什么闪失。
顾清如见旁人已退避左右,便开门见山地说道:“你肯定好奇我们为什么在这时候来洛乡,对吧?”
林雪源也是爽快人,没打算藏着掖着,于是直说道:“是。萧将军身为戍边大将军,居然会跟着成王殿下的幕僚一齐出现在洛乡城,这件事若是被圣上所知,恐怕今日你我的脑袋都要不保。”
顾清如笑道:“他不会知道。朝中士族私吞田宅导致国库空虚一事够他忙的,他没空来管我们。况且就算知道了也管不了,毕竟是他派出的人剿匪不力导致洛乡城险些失守。成王殿下此举只是想守住陛下的王土,替陛下分忧而已,何错之有?”
“是了。”林雪源笑道,“稷山马匪攻城给了你们出兵的好理由。现在洛乡的百姓都对成王殿下感恩戴德,洛乡是殿下的了。”
顾清如满意地点了点头,说道:“萧道衡说得不错,你这人蛮聪明的。”
林雪源没受顾清如的夸奖,而是正色道:“稷山马匪攻城,是你们做的吗?”
无论成王一党目的是什么,伤及洛乡百姓,都是林雪源所不能容忍的。
她也是草民出身,与百姓同根,先帝即位前藩王叛乱,导致民间战火纷飞,民不聊生,她因此格外痛恨这群王室子弟为了谋权而不顾百姓生死的手段。
只见顾清如笑了起来,说道:“你放心,我们可不至于那么下三滥。这事还要多谢张子康,刚瞌睡就给我们送枕头。我们只是暗中观察,伺机而动而已。”
林雪源心中悬着的石头落了地,她接着问道:“乌封到底为什么要派马匪攻城,这事我能知道吗?”
顾清如耸耸肩,说道:“没什么不能。他们在朝中安插了人,想趁着这次马匪攻城,弹劾洛州太守方如蔺尸位素餐,守城不力,好贬了方如蔺换他们的人来当这个太守。”
“然后乌封就掌管了大金三大粮仓中最大的一个,若是再攻下北域幽州,那吞并大金就是迟早的事了。”林雪源接过顾清如的话说道。
“聪明。不过他们不会如愿的,因为幽州已经是我们的了。”
顾清如此话一出,令林雪源心中一震,这是要造反的意思!
顾清如见她脸色不对,笑道:“别紧张,这种事在纳兰王室又不是第一次发生了。”
顾清如的语气十分自然,给林雪源一种她不是在说造反而是在说小孩扯头花的错觉。
林雪源幽幽地说道:“历朝历代,藩王叛乱势必会引起天下大乱。城门失火,殃及池鱼,百姓的生活将苦不堪言。这是成王殿下想看到的吗?”
顾清如神色如常,一点都没有被怼了的自觉,反而十分悠闲地回道:“隆庆帝纳兰昊在位这些年,朝中风气你应该知道。琨都已然被士族把控,私占耕地,靡费公帑之事屡见不鲜。从去年开始,北域就不断有流民四散,今年陇州和下井颗粒无收,朝廷不仅不赈灾,还要接着跟百姓收田税。”
“我问你,看着天下被他纳兰昊一个人祸害完,就是百姓想看到的吗?”
顾清如的话凿凿有据,令林雪源难以反驳。
诚然,建成帝实在不是什么好东西,成天只知道沉迷酒色,要不就是跟发了疯一样把人当牲口虐待。
前阵子琨都那边有流言传过来,说他为了逗自己的妃子开心,硬是剜了五个宫女的眼珠,又烹调了让她们自己服下。场面别提多恶心,令整个镖局的人都感到恶寒。
可纳兰昊不是东西,并不代表纳兰旻就能擅自篡位。藩王叛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