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王孙的目光如同一把锐利的刀，以闪电般的速度射向一个人。

——书童。

他瞬间认出，这枫叶上的字迹正是书童的。书童是他身边的人，他自然对这字迹再熟悉不过。身为练剑之人，不仅对剑有着敏锐的感知，对字迹也同样敏感，因为每个人下笔的笔力、书写的轨迹都独一无二。

书童低垂着头，双手垂在身侧，双眼满含哀怨地凝视着碑文。他那张原本透着儒雅气息的脸庞，此刻刻满了无尽的痛苦。

谢王孙满心疑惑，书童虽教女儿读书，可女儿为何会珍藏书童写的书笺？

他再次低头，目光紧紧锁住书笺上的内容，那是一首《相见欢》，昨日书童吟诵的正是这首词。书签上的落款是“子衿”。

“子衿……”

“子衿……”

谢王孙反复念着女儿的名字，细细品味其中深意。

“子衿，为什么不是谢子衿？”

“他们……”

刹那间，谢王孙灵光一闪，终于明白了其中的情意。亲昵地称呼“子衿”，更显关系亲密无间，就如同他称呼谢夫人，从来不会带上姓氏。

他怎么也想不到，自己离家这一趟，女儿和书童竟……暗生情愫。如此一来，女儿的死必定和书童脱不了干系。

谢王孙猛地站起身，如凶神恶煞一般，伸手像拎小鸡似的提起书童，随后像摔面粉袋一样，将他重重地摔在坟墓前。

书童闷哼一声，痛苦地伏在地上。

众人都对他这突如其来的举动感到奇怪，不明白他为何莫名其妙地对一个书童动手。

“我真后悔让你教子衿读书，你们朝夕相处，竟然生出了情意。”谢王孙双眼布满血丝，死死地瞪着书童，仿佛要将他生吞活剥。

书童惊恐万分，急忙爬起来，跪在谢王孙面前，低着头，声音颤抖地说道：“家主……”

谢家人听谢王孙这么一说，先是惊愕得瞪大了眼睛，随后满脸诧异。他们难以置信地将目光投向书童，怎么也想不到他们之间会……

谢王孙质问道：“子衿喜欢你，是不是？”

书童沉默不语。

通常情况下，这般沉默便是默认。

“你也喜欢她，是不是？”

书童依旧没有回答。

“你们既然彼此相爱，为什么不告诉我？”

谢王孙一边怒吼，一边双手紧紧揪住书童的胸襟。他的脸因愤怒而剧烈起伏，整个人盛怒到了极点，不断用力摇晃着书童，那架势仿佛要把书童摇得散架。

书童被摇得眼前金星乱冒，却没有挣扎，他心里清楚，挣扎也是徒劳。

“你们本该告诉我的，要是说了，子衿就不用死了。”

谢王孙嘶吼着，继续疯狂地摇晃书童。他知道书童是个好孩子，倘若书童当初把这事告诉他，他未必不会成全他们。可如今女儿已死，他满心都是对书童的恨意，恨不得把书童揉成纸团，烧了给女儿陪葬。

“我本可以成全你们啊！”

“我们……害怕，害怕家主知道后会把我们分开，那样我们就再也见不到彼此了。”书童望着谢王孙，眼中满是无奈与懊悔，后悔自己当初为何没有鼓起勇气向庄主坦白。

“那现在呢？现在你们不也永远无法再见面了？啊……”谢王孙说着，猛地一巴掌重重地掴在书童脸上，瞬间留下五个血红的指印。

书童被打得倒在地上，嘴里满是鲜血，两颗牙齿也被这一巴掌打落。

“我原以为子衿生性懦弱，心里有事都不敢说出来，却没想到她竟如此勇敢，”谢王孙朝书童啐了一口，接着骂道，“她为了你，宁愿去死也不愿嫁给别人。可你呢？你为她做了什么？”

“什么都没做，就只会哭。”

“你……你比她还要懦弱。”

“你简直就不像个男人！”

书童挺直身子，突然视死如归地反驳道：“是。”

“我是懦弱，我不敢说。”

“可是你知不知道，是你害死了子衿。”

“你不把她许配给别人，她怎么会寻死？”

“你才是真正的杀人凶手！”

书童是鼓起了全部勇气，抱着必死的决心说出这番话的，所以他越说越大声。话一出口，他不知道自己下一刻是否还能活着，一颗心在胸腔里砰砰砰跳个不停。

谢王孙瞬间如遭五雷轰顶，踉跄着后退两步。他只觉得嘴里发苦，想要辩驳，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因为书童说的确实是事实。

他若不安排女儿婚事，女儿就不会死；可要是女儿不喜欢书童，同样也不会走到这一步。

如此看来，他们都是凶手，是导致谢子衿丧命的直接和间接原因。

书童转过身，跪在谢子衿的坟前，谢夫人却双手用力将他推开，啐道：“你小子不配跪她！”

书童双手撑地，脸上写满了悲痛。

谢王孙脸色铁青，盯着书童说道：“若不是看在我女儿喜欢你的份上，我定要你陪葬！”

谢夫人又跪在谢子衿的坟前，哽咽着：“呜呜……子衿，都怪你遇人不淑，白白丢了性命。”

从某种程度上来说，华少坤夫妇算是外人，所以他们一直没有出声。即便说些什么，也改变不了这残酷的现实，他们心里只是暗自感叹，这孩子太可惜了，小小年纪就……

“林花谢了春红，太匆匆。无奈朝来寒雨晚来风。胭脂泪，相留醉，几时重。自是人生长恨水长东。”

就在谢夫人哭得肝肠寸断之时，书童挺直身子，跪着呜呜咽咽地念起这首词。这是他教给谢子衿的第一首词，所以他记得格外清楚。

他念这首词，是因为它对他而言有着特殊的意义。他和谢子衿的心意，便是通过这首词得以相通的。

谢夫人不再阻止书童向谢子衿跪拜。

坟前，一张张悲痛欲绝的脸庞，伴随着声声悲痛的叹息，任谁见了，都忍不住潸然泪下。

许久许久，没有人说话，也没有人离开，似乎都舍不得这位如花似玉，却长眠于此的小姑娘。

秋意愈发深沉。

风，也愈发凛冽。

北风呼啸，落叶纷纷，仿佛天地都在为这对苦命鸳鸯哭泣。

也不知过了多久，跪着的书童突然直挺挺地倒在地上，一动不动，就像一个被推倒的木头人。

谢家人纷纷举目看向书童，只见他心口插着一柄匕首，刀刃没入至柄，鲜血已经开始凝结。

谢凤凰“啊”地惊呼一声，急忙上前查看。谢王孙也大吃一惊，伸手探了探书童的鼻息，毕竟他心里也清楚，这孩子确实不错。

书童已经死了。

他并非简单地结束自己的生命，而是选择了殉情。

他本是个孤儿，是谢王孙给了他一口饭吃，他才得以存活。如今恋人离他而去，他顿感生无可恋，便毅然决然地选择了殉情。

爱情是伟大的，它让无数原本毫无关联的陌生男女走到一起。而甜蜜的爱情需要忠贞不渝，殉情无疑是对“忠贞不渝”最极致的诠释。

处于热恋中的善男信女，都曾幻想过与对方同生共死，可真到了生死抉择的那一刻，却很少有人能做到，而书童做到了。

或许有人会觉得书童的行为如同笑话，可对于谢家人来说，他绝不是。

他愿意为了女儿付出生命，他的这份深情，怎能被当作笑柄？

谢家人决定为他立碑，让这对苦命鸳鸯，即便在死后，也能相伴相随。

这对鸳鸯的恋情，就像深夜里转瞬即逝的流星，或许永远不会被外人知晓，可它却真真切切地发生过，在这深沉的秋日，在这翠云峰下 。